月宫有兔(329)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温和、波澜浮动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运,和归宿。
那一场乌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间流萤,水畔乌城的花灯,西凉簌城雪中的温泉,北幽月恒的红色盖头。
怀曦说他们本不该相遇。
诚然,小月华城主和南越世子顾菟或许确实不该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却不同。
命运织锦,长路蜿蜒。云雾缭绕,山峦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历经风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岭,决然孤傲向顶峰攀爬。
那总有一天,他们必会在那雪山之巅相遇。
目光交汇、心生欢喜,然后暂停的命运之轮再度缓缓转动。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惊鸿一瞥,就如后来无数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着有朝一日躲不开的相遇。
……
广寒宫幽深,一道清冷柔光洒落。
夜色温柔笔触之中,有人白衣胜雪,提流萤风灯缓缓而来。
那人周身有月色轻纱,眉目清秀温柔。近了站定,风灯轻摇,慕广寒认得那张容颜。
他在怀曦的梦里见过。
“楚郁……”
楚郁一袭素雅白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肌肤在月下如同玉石剔透,透出一股不似凡尘的气息。
“月神已逝。”
“自那以后,便由历任献祭城主化为半神,各自值守月宫五百年,直至下一任城主升临。”
慕广寒闻言震撼,难以置信:“月神死了?”
虽说他也早先就曾在树上读过,天命有时,世上万物皆有尽头。即便是亿万年的先天神明,亦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陨落、凋亡。
“可同月神一体双生的邪神,不是还……”
“邪神也近凋亡,”楚郁叹道,“如今所存,不过是最后一丝怨念残余,徘徊不得解脱。”
慕广寒听得有些恍惚,又想起适才楚郁后面半句:“那楚前辈如今已是半神之身,这五百年间,都被困于月宫之中?”
楚郁垂眸颔首。
“月神消散之前,对半神月侍有诸多限制,而我又力量薄弱,难以挣脱……”
因而五百年间,他只能孤身一人在月宫之中,看尽世间事种种悲欢。唯有少量仙缘之人,如洛南栀,才能够偶尔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
“你方才说……月神侍者五百年一轮。”
燕止双手手搂住慕广寒,对眼前这位前城主明显防备。
“前辈已值守五百年,如今要换成阿寒继任?”
楚郁垂眸:“其实……因为五百年前寰宇仙法彻底凋零,月神最后一丝神识也已不在。而今月宫亦即将湮灭,或许,此处已不再需要新的月侍值守。”
“……”
“但其实,成为月侍也非全然不好。”
“五百年期满,便可以升为神明,成为三千世界某方寰宇新神主宰。”
燕止搂紧怀中人:“哦,如此好事,前辈还不快去?”
“我……尚有最后一个人要见。”
楚郁黑沉的眸骤然深邃复杂,扇子般的睫羽下目光晦暗不明。他轻声道:“怀曦。”
“……”
广寒宫外,腥湿的血水在菟草之上拖了一地蜿蜒污脏。
月宫边缘是一片无明深渊,时隔五百年,月色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
怀曦低声苦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复活楚郁,甚至找不到他的转世。原来他的灵魂,一直被拘在这孤冷月宫。天上地下,永不得见。
如今,终于解脱。
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至今犹记,当年世外月华城中,楚郁教他善良悲悯、教他心系苍生。可这五百年间,楚郁却亲眼目睹了他如何沉沦于尸山孽海,造就累累白骨,看着他骗人、改换身体、继续杀人……
他残破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菟草。
此刻他下身已经完全腐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是这世上最残破,最丑陋,最可耻的模样。
再度重逢,楚郁却一如既往洁白无瑕。
“怀曦。”
身后,月华之光靠近,楚郁声音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漫天大雨之中,把肮脏丑陋的他捡回去的温柔。温柔替他疗伤,抚平一切痛楚。
“……”
怀曦缓缓回过头去。
本该躲闪自嘲的眼神,此刻却直刺楚郁,毫不掩饰其中欲念、痛苦、悲伤、贪婪。
痛苦燃烧烈烈恨意,他眼神骤恶。就好像这五百年间,他从不曾期待与他重逢,不曾期待再有拥抱亲昵。仿佛眼前人已不是楚郁,而是他的夙世仇人,此刻他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咬成渣。
……他已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五百年后,是这样丑陋的重逢。他已是碎成千片万片,无法自处。只有疯了一样关上心,关上眼睛耳朵,把眼前人也当做他最为憎恨的这尘世的一只蝼蚁,口里疯狂叫嚣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月华城主楚郁,呵……世上绝无仅有的大善人!”
“心怀慈悲,普渡众生。”
“就连丑陋妖孽都好心捡回家养,还想教他向善。即便看他沦为恶鬼,亦悲天悯人、不舍责怪!”
“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已是五百年隔世的苍老风霜。
“即便岁月流转,即便深陷泥沼,你仍旧纤尘不染。”
“皎皎如月、不染尘埃的月华城主,如今,又要成为清绝明净、纤尘不染的神明了!哈哈,哈哈哈……真好啊,恭喜你啊!”
“……”
“五百年了。我一个人活着,五百年了。”
第一个百年,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见到他。第二个百年,他很委屈,要他给他很多很多安慰。
但第三个百年,他麻木了。第四个百年,他已很少想起他。第五个呢?第五个都去死吧,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烈火燃烧,邪神消亡。
在这一刻,他腐烂、流血,已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癫狂大叫一声,挖向自己的脸,自毁容颜、道道血痕。
“楚郁,昔日你给我的,今朝……奉还。”
“……”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一生几乎不曾出过月华之城。天下苍生,你曾亲眼见过他们么?如何知其善恶,辩其庸碌?你可知你献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还有闲人笑你短命、辱你骂你。”
“为何你却仍旧宁可舍弃我,去救那些庸人、蝼蚁。”
“天下苍生,谁都比我重要。”
“……”
血泪流下面颊,压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腾,再难遏制。怀曦神色扭曲,激愤疯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还欲登仙途,成为神祇?”
“你凭什么,你再高洁无瑕、献祭苍生,可谁让你当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没了,全没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几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业报!你献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苍生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怀曦怨念滔天,口中疯笑不绝。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万丈深渊。两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却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永分阴阳。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着怀曦满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烂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虫咬血污,丝毫看不出当年月华宫时的少年模样。
那几乎不是怀曦,而是一具千刀万剐的行尸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