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304)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狭长凤目浮光盈盈。他用几近不存在的身躯再度抱住了他,将纪散宜给他的那个在乱流中来去自由的咒念渡给了他。
“乖乖,”他轻声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许,还是记起了一些。”
最后一丝余火最终消散,乱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汹涌。无尽虚空不见天地、不见晨昏,夙世沧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等,无论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经很久了。这一次,早点回来,别让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术泛起盈盈青光,带他穿透层层乱流。慕广寒咬紧牙关忍住汹涌的泪水,周身燕止给他的火与风开始温柔地护着他。而有什么脉脉的灵流,也开始在天地之间回向给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华城主,没有自愈能力。可伤口却渐渐恢复。
有一刻,最后一丝遗忘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记得……
他记得这种感觉。
七年前,他被姜郁时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剥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华城主确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复如初,他记得他被救回时浑浑噩噩,一度十分绝望。
可后来,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直想不起怎么做到的。
但其实,他本来是知道的。
献心守魂咒,当年怀曦的娘亲用过。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
顾冕旒说等他回来,然后去找了姜郁时。烧了他的古穆神枢,毁了他的天玺,破灭他的全盘计划。然后拉着他同归于尽,将最后的生命之火回向给了月华城主。
他才得以重获血肉,得以新生。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
在乌恒边境城楼上,火光之中,他看着城楼下的西凉燕王。
有人再不是不可触及的天边月。重新相遇,他变得嚣张、顽劣、野火一般,恢复了他未曾得见那些岁月的野蛮、凶悍、桀骜不驯。
他成了燕止,却又还是顾菟。
新婚大典之上,西凉王展现出了完美的优雅南越礼节,绝世江南风情。宣萝蕤指天发誓说燕王绝不曾在家练习过,惊讶于他的无师自通。
还有。
其实还有个小细节。
当年他与顾冕旒成婚,毕竟有些匆忙。虽然也曾去东泽祭祖,也曾在芦苇丛里看萤火培养感情。但新婚之夜,顾冕旒歪歪头,还是想起百忙之中他始终忘了一件事。
顾冕旒的遗憾,是欠了他一场模像样的定情之礼。
他说南越习俗,定情要给心上人摘当季的花束。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是蟹兰与梅花。
顾冕旒最后也没能给他采花。
后来,八月处秋的山坡上,燕止采给了他。
他说他觉得“应该”采给他。
他递给他那些花时,慕广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月下的小未婚夫。微微对他笑着,小兔尾巴一荡一荡,在风中显得格外柔软好摸。转瞬经年,却是一切如旧。
因为约定好了。
到时候,萤火还会有,菟草也还会生,他们自然也还会相遇,就像从未分离。
第139章
慕广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是平凡的月华城少年郎中,世外悠然、无波无澜。
一直长到十八岁韶华正好,他按例出城,游历四方。就这么在东泽雨林里偶遇了正在追逐猎物的少主顾菟。
平平无奇的相遇后,顾菟用团成小兔的发尾挠他的脸,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大口吃着,对身边的人萌生了丝丝缕缕平凡的好感。
他这种人年少率直,心生好感就立刻表达得非常明显。很快顾菟就从了他,于是他就像世上无数平凡但命好的芸芸众生一样,并没有尝过太多的艰辛不易,便水到渠成地就拥抱到了平凡又真挚的幸福。
慕广寒醒了。
月夜渐去,天空泛起已鱼肚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像是驿馆的房间里。恍惚下床后推门走出去,看到长廊里是何常祺坐在尽头守夜。
何常祺脸上不少处细小的伤,已涂了药,但应该是连日疲倦,竟就那样抱着武器睡着了,就连慕广寒从他身边走过也没能醒来。
外面是小小檐廊。
东方天际,旭日初升,洗尽黑色铅华。朝霞如同细腻粉彩,在天幕上轻轻晕染开。城墙上箭楼、角楼,亦在晨光映照下静静伫立。屋檐下微明的灯笼微风摇曳,慕广寒看到晨曦之中眼熟的街市,终于渐渐不再混乱。
这里是陌阡城。
距离火祭塔那役,才过去了仅仅一日光景。然而因为洛南栀给土祭塔的封印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七到十日,他们必须在封印溃散之前抵达。
队伍甚至来不及好好收拾火祭塔的残局,只是稍作休息就整装出发,并在昨夜暮色时分经过了王都。
这一路,每个人都带着伤,每个人都是身心俱疲。但每个人也默默各司其职,不曾有分毫怨言。
浮屠阵已毁,怀曦亦陨落乱流。但慕广寒并不敢就此放松,毕竟他的手下白惊羽等人应该还存活于世,更不要说那阴夏的罪月教主封恒,以及在他背后整个阴夏所有虎视眈眈、企图染指这方清净寰宇的其他涌动势力。
那才是最叫人忌惮的。
纪散宜虽暂时封了阴夏寰宇的出口,但毕竟阴夏寰宇神魔凡三界有别。纪散宜也曾坦言,天道在上,他既是魔尊,也不可太过插手凡间事。
如今,两个寰宇既已过于接近。
阴夏大军指不定很快就能破除封印,卷土重来。
黎明已至,但城中隔夜灯火依旧通明未熄。
城墙之上,慕广寒逆着晨光,竟看到邵霄凌正在点兵的身影。
“……”
那挺拔身影,让他心中的迷茫一点点被驱散。
眼下城墙之下,军队肃穆严整。西凉铁骑、东泽军,南越精锐,全在他二人麾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亦系与他们一身,而这些人背后还有无数小家、无数普通百姓,都在期待着战乱终结,可以平和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