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138)
“……”
偏偏烟波江上,有船工唱起一首南越歌谣。
吾心难离,彼汝难别,情之所钟,舍之弗忍。
情缱绻,别难忍,欲言不休。
寄情泉下,雁回山间,离愁似长夜。
慕广寒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掉了一两颗眼泪。
等再回过头,又是笑的云淡风轻。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遇。燕王务必……保重。”
真的,保重。
船桨击岸,轻舟晃晃悠悠起行。
人生在世,可惜总是有些东西,总来得太过于早。
比如幼年时的孤寂无依、年少时一腔热忱却不断幻灭的磋磨,把原本好好的人变得不那么好。而有些东西又有来得着实太迟的,比如颈后发梢的余温,比如那一句让他险些崩溃的舍不得。
但,其实也……挺好的。
过去,他好像总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总要盖棺以后,才会有定论。一直在努力追寻和执念的,也始终是一个好的“结局”。
唯有这次,不是。
这好像还是慕广寒人生中唯一一次,喜欢某个人,却没有期待过任何“结果”。
那个人可是燕王。
谁又敢期待同他有什么结果?
能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是属于他的就够了。跟燕王过招,碰触到兔子毛就算赢,亲到就算是意外之喜,能让他最后说出一句舍不得,甚至可以说是笑傲天下,是能拿出去炫耀一辈子的程度。
结果,慕广寒发现,反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不求结果,体验十分良好。
甜蜜很多,伤心和痛苦很少。
即便分离,也竟真心地希望对方以后能好。纵然以后再无彼此陪伴,物是人非也好,相忘江湖也罢,他无怨尤。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其实结局根本不重要。
可惜竟是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么远的时候,才终于醍醐灌顶地明了——无论往后如何,他们之间的相遇,桂花酒、莲花灯、杏子糖、小兔尾,还有那座高塔之中的纵身一跃,都曾是真实的。
而他,尽可以封存那份真实。
他可以爱燕止。甚至长流地、一直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也只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以后的,变了的,和他无关。甚至和此刻的、被他封存了的燕止无关。
瞧,多有趣。
他终于找到他年少时一腔热情的真正用处了。兜兜转转后,终于不用再逼自己逐渐麻木、忘却初心。
返璞归真,却又不是回到原点。
而是一片全新的清朗。
……
轻舟远去,烟波江上。
楚丹樨煮了茶,叫了慕广寒几次,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月华城主正在想很多有的没的。
在想一年前,他也是同楚丹樨一起,乘着船、沿着洛水南下。那个时候,他是去洛州,去见素未谋面的洛南栀。
短短一年,好多事。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起燕王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时江风很大,他似乎听到燕王是说的是——
“阿寒,下次见面,若你我都还活着,那我……”
“那我就是你的。”
“……”
肯定是哪里听错了。
心脏微微滚烫,慕广寒兀自摇了摇头。燕王又不可能真的抛下西凉的一切,就那么十里红妆嫁给他。所以肯定哪里不对。
所以。
他那时到底说了什么。
慕广寒想不出来了。恍恍惚惚、百无聊赖,随手摸那满船上的西凉伴手礼。各种精选西凉当地特产,麻仁饼、月核桃,各种名贵黄金珠宝,青金石、猫儿眼,一件一件打开来看。
看得饿了,又从兜里掏出些杏子糖与月核桃。
燕王真好,走前给他兜里都塞满了。
他吃了几颗,还是很香很甜,吃着吃着,忽然升起一个强烈念头——他什么时候,得回一趟月华城才是。
天底下人都知道,月华城主谈恋爱时,极为喜欢给心上人乱花钱乱送礼物。过去多年来,跟他有过点真假的人,没一个少被他拼命送送送的。
结果这次倒好,思来想去,他只给燕止留了一条发带?
这怎么行。
就算如今已分开了、封存了,他月华城主做事也不能厚此薄彼,这般不公平!
既是爱过,燕王又给了他最好的体验,那该给的必须给。他理应送他点特别像样的礼物才是,补送也是送!
真的,他认真寻思,有空回去月华城看看吧。
以前的宝物虽然已经送出去很多,但这几年,小狐狸应该又重新替他搜罗了不少。
雪大了。
他不肯进船舱,楚丹樨就撑伞出来,一直身边静静站着。
而慕广寒再度眺望西凉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63章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那天,遥远而天寒地冻的北幽,同样下了雪。
与西凉初春的盐粒小雪不同。
北幽雪下得极大,漫天鹅毛什么都看不清,下得像是把世间一切都要埋葬。一场雪像是足足下了永远一样,北风嚎啸,千里冰封,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以后,雪停了。
阳光安静洒下照在已万籁俱寂的白茫大地。
冰雪将男子一半的破烂身躯掩埋,只露出他苍白冰封的脸庞,几丝凌乱的黑发黏在耳侧。皑皑白雪,将他身上的一片深红掩盖。一把通体鎏金的法杖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杖端的凤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杖身的蟠龙下无数符文中,依稀可见“顾兔”二字。
“王上……”
“王上,您醒醒,越王殿下!”
意识明明已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却又被人生生拉回。
顾苏枋只觉疲倦已极,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模糊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原本身上的月白祗服,也已被血水染得乱七八糟、微曲的卷发更不像样子,一片狼藉之一下,唯有温润清透的眉眼一如既往。
……洛南栀。
“抱歉。”
顾苏枋轻声道,微弱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白雾:“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洛南栀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了迷茫又略微酸楚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那些,而是小心地刨雪,想先将顾苏枋从冰冷的覆盖之中挖出来再说。
顾苏枋眼中微微晦暗。
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