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312)
这一切的后果,楚丹樨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能怎么办呢?
他答应过阿寒再也不涉足险境,可那日阿寒离开了月华城后,他还是又去了食梦林。这一次他不任何带目的,只一心一意想要真相。
大概是感应到了他的虔诚,食梦林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
脚下祭坛,随着血流更快地向深渊深处坠落。
只差一点……
只差最后的一丝力量,他就能完成使命。
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要他承担的。
他的父亲是月华楚氏,他是守护土祭塔和月剑的姜氏一脉。因而他本就是多重宿命缠身。即便蜕下了月华城主的责任,仍有姜氏血脉的职责所在,结局殊途同归。
“住手!你住手啊!”
烈烈风中,他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哀求。
楚丹樨最后一次抬眼,看向那父亲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与他,何其相似啊。因为太多的犹豫,太多的徘徊,太多的瞻前顾后,太多渺茫彷徨,而最终万事蹉跎。
所以,这一次。
至少这一次,他要义无反顾一回。
祭坛终于彻底坠落,掉入无尽深渊。而同时月剑之中,一道刺目的金光划破长空,直刺霄汉,照彻了整个方圆天地。慕广寒眼前一片月华流光,他看见了桂宫花影。
楚丹樨任由自己坠落,广袖随风烈烈,目光清平坚定。有一瞬,他终于变回了很久以前那个优异、清冷,没有彷徨,没有疑惑,没有愤恨,没有愧疚和卑微,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模样。
“楚丹樨!!!!!”
突然,极速下落的身子被一阵风墙裹住。
他一震。回眸看去,慕广寒的身影近在咫尺。
随即,袖子被抓住。
无尽的虚无之中,这是天地间唯一真实的碰触。楚丹樨恍惚看着慕广寒的脸,那双黑眸极为坚定,一如小时候从未变过。
风裹着二人,慕广寒问他:“楚丹樨,你一年前怎么答应我的?”
“……”
“阿寒,我知道。”他微微垂眸,他记得,那时阿寒让他放过他自己。
“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他苦笑,摇了摇头:“要我怎么放过自己……心安理得让母亲、让你,为我承担一切。至少此刻,让我背负作为姜氏后人的使命,最后帮你一把。”
“阿寒。我还是想把原本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
“……”
风汹涌呼啸,大地震动,洛南栀的七日土祭塔封印也已经到了尽头。
封印的消散,让整个地下祖陵都随着祭塔塔身剧烈震颤。长明灯摇曳不定、纷纷熄灭,穹顶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整个祖陵地宫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挤压开始向内塌陷,碎石与尘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近将一切吞噬。
众人各自躲避,唯有楚晨拼命想要抓住身边飘散的光点,伏地悲鸣不止。
而深渊之中,月剑明光闪耀,如烈阳初升。
可那一刻的明亮,在楚丹樨眼中却不如眼前人看向他的目光。慕广寒继续稳稳抓着他的手腕,没有丝毫的动摇。那一刻他抓住的是的楚丹樨迷惘的心,或许可能,也是多年前那个曾经迷茫漂泊的自己。
“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说什么‘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我根本不需要!!!”
他斩钉截铁,眼中光芒明亮:“楚丹樨,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如今很喜欢、很珍视这个的人生!”
甚至,不仅仅是在这不幸的人生里,他遇到过真正想要遇到的人。不仅仅是一切流星短暂,也足够照亮一生。
他不愿意忘记的,如今还有这段人生中的每一个在乎的人、每一段或苦或甜,或痛苦或疯癫的过往,经过时光的沉淀,都弥足珍贵。
所以,楚丹樨到底要还什么给他呢?
“……”
“楚丹樨,你,我,世上所有芸芸众生,都只是‘自己’。”
“你也只是你自己。”
“你与我,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罢了。月华城的血脉也好,姜氏的血脉也好,你本来也不该生来命定背负什么的,更亦不欠任何人。”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一直不明白呢?”
……
混沌之中,摇摇欲坠的祖陵一片硝烟。
楚晨跪在地上,还在看向那吞噬了楚丹樨、吞噬了慕广寒的万丈深渊。他一直记得当年月华城的桂树小院,那时日子多好,他有恩爱的妻子,两个小小的娃娃。
可后来,姜蚕流着泪责怪他:“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你怎么能那样待阿寒!我们同他,也是一家人啊!”
他当时无措,又有些怨恨妻子的苛责,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可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就算别无他法,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又如何能狠心把他抱上月华城的祭坛。明明那日早晨,小小的阿寒还满院子追着他:“爹爹爹爹。”
小阿寒也曾叫过他几年的爹爹的。
他却狠下心肠,害他万劫不复。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胆小怯懦、随波逐流,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如卑微的蛇虫鼠蚁过了苟且的一生。注定半生漂泊,注定什么都失去。
他伏首,大哭痛悔。
突然深渊之中,狂风骤起,金光乍现,划破苍穹。
慕广寒气喘吁吁,抱着楚丹樨从深渊之中一跃而起,扔回楚晨怀里。
楚晨愣住。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泪流满面,跪谢天地。
慕广寒对他道:“他醒来以后,大概会忘记前尘。”
“洛州会好好照顾他的,”他抬眸看了看楚晨,“至于你……”
他默默叹了口气。
燕止弑神之时,他无法阻止一切。而洛南栀封印时,他甚至不在身边。终于这次他在最后关头,成功阻止了楚丹樨的悲剧。
只是楚丹樨虽很无辜,可这么些年,楚晨作为怀曦的帮凶并不无辜。姜郁时谋杀成帝时他在,姜郁时血祭村民时他在。大雨之夜,他痛哭流涕,说苟活只为是想看儿子长大成人,说这些年除了姜蚕,他并没有亲手害过任何人。
没有亲手害人,却是很多次不情愿地帮姜郁时布阵。姜郁时让他递刀时,他亦战战兢兢递上了屠刀。罪孽已深,实难洗清。
“把他绑了吧。”
往后余生漫长,等大夏律法数清他的罪过,自然应得的清算等着他。
赵红药等人闻声立刻上前将他擒住。然而就在此刻,整个穹顶巨石翻滚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然整个儿倾覆砸了下来。
生死关头,楚晨突然暴起,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摇摇欲坠步道——却不再是逃跑,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化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死死地撑住了倾颓下来的万钧之力。
“快走!”他的声音沙哑扭曲。眼前那通往生路的步道,此刻也仅仅只剩下一丝缝隙!
赵红药大喊:“走!”
一行人飞速穿过空袭,而身后楚晨的身影,正在逐渐缩小的缝隙中显得愈发疲倦、佝偻。
就在最后一人冲出缝隙时,祖陵大门轰然关闭,将一切隔绝于外。数千书万年的坟墓轰然倒塌,楚晨也被永远埋葬在了那片废墟之下,一起落进万丈深渊。
而碧蓝天际之上,许久以来一直猩红如兽眼的天裂,第一次从猩红变回了碧蓝澄澈的颜色。眼前土祭塔也已恢复到千万年前的焕然一新。
四座祭塔全部点亮,通往月神神殿的通路终于开启。
……
之后两日,天气放晴。
中央古祭塔前,各路大军神武齐全、严阵以待。
在四塔封印解除后,寰宇乱流的通路将暂时再无阻碍。而这时倘若另一个寰宇大军再度降临,众人又将面临异常史无前例的大战,大家必须在此做好准备。
而同时,慕广寒一人则会带着月剑,从古祭塔进入乱流,前往最后的月神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