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322)
即便想钻空子,燕止首要之务,也是得在这常人都难存活的漫漫时空乱流之中,先想办法找到一条路!
且是以眼下这种魂体破破烂烂、不生不死的状态去找路。
此事之难,可想而知。
“……”
眼前乱流云动,八方无相变幻莫测。
燕止歪歪头,干脆随心而动,随便指了一个喜欢的方向。
“便是你了。”
……
事实证明,燕王的运气确实一如既往的不错。
确实没有运气好到直接就抵达阴夏,但他在时空乱流中几经辗转,很快渐渐步入一片蒿草丛生的大泽幻境。
要知乱流之中多是白茫虚无,能入幻境就已是十分可喜进展。
只是不知此处是何地。
看这蒿草,总不能是传说中的忘川?
燕止心想,得找人问问。
刚这么一想,就见远处茫茫蒿草里有人影若隐若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红衣女子珠玉琳琅、眉目如画,静立在天水一方,与他遥遥对望。
燕止站定,谦谦有礼拱手道:“这位姑娘。”
“……”
“这位姑娘,在下西凉王燕止,想向姑娘问个路。”
他礼毕再抬眸,却见女子只呆呆望着他,并不言语。燕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侧河水,纵然衣服有点破旧,但凭他这般姿容风采,不该有人怕他才是。
但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道:“姑娘莫怕,在下不过恰好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
“燕止,是个好名字。”她喃喃。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是大夏的一首祈福祭曲。对了姑娘,我瞧你有些面善,你我曾经是否哪里见过?”
“……”
“姑娘?”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依旧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庞。
其实时至今日,燕止的眉眼旧能让她想起拓跋玦。只是,她再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讨厌冷待他了。
她垂下翦水秋瞳,勾起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
“燕王想去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大风吹过。
忘川河畔,遍地花开。
燕止欲言又止。而她衣袖随风轻扬,一阵淡淡的白芷香拂过。
当年,她目送去天雍神殿的船只渐行渐远,消失在朝阳之中。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彼此都不会再忆起,可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愧疚之情始终萦绕心头。
再后来,他成年后回到她身边。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想跟他说一句“原谅娘亲”,可一直到他陨落,而她也魂归离恨天,这句话也始终未能吐露。
于是,即使逝去多年,她的魂魄始终徘徊在神殿、在忘川边,在许许多多可能寻得到、等得到他的地方。驻足凝望,不愿离去。
可是。
如今真的见到了,她却不敢与他相认。
她心中有愧。
阿菟变成了燕止,但燕止也并不是什么好名字。
当年西凉王是不过是想让他做两个儿子的短寿替身,才把他纳西凉入王族。但依旧没有给他鸿雁的雁,给了他燕子的燕。
他希望他飞不高,绝不准他翱翔九天。他希望他折翼,希望他止步不前。
甚至世上鲜有人知,西凉燕王还有个从来不用的名字,叫燕不归。
燕止,字不归,寓意归途无望。
西凉对他也不好,可这一切燕止却毫不在意。他就认为他是“于兹燕止,降福穰穰”,那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福泽。
寂寥的忘川,白蒿摇曳,她轻轻吟唱,用尽她最后的力量,化作长风缠绕,送他前往想去的地方。
雍雍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顾冕旒活着不到二十二年,一直没有人肯爱他。
她其实爱过他,可她永远心中有愧,所以她什么也不会再说。
只用萤火微光铺就一条通往阴夏寰宇的路。他终会穿过黑暗、无尽回忆,最终去到那个地方。
……
西凉民间有歌,歌名叫《山鬼》。
山鬼漂泊无家,洒脱肆意,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有人说西凉燕王应该就是那西凉山鬼,纷乱之中入被匆匆捉入红尘一趟。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终结世间俗世,踏歌尽兴、回隐山林。
作为西凉王燕止,燕止自觉确实有与山鬼相似之处,比如西凉七载,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找他的“曾经”。
漂泊之人不需要曾经。
当然偶尔,他也会察觉到一些自己与“山鬼”不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那除了习武痕迹之外保养得宜的手,比如他精通水性,比如他爱吃南越松子糖,这些太过于明显的生活痕迹,都太不像纵情山林的山鬼。
但他也懒得去细想。
毕竟燕王这些年的故事,已经足够波澜壮阔、足够精彩、足够嚣张。
他没必要再有其他点缀。
之后的萤火之路上,很多画面如浮光掠影,闪现又消散。
其实关于过去的记忆,燕止仍旧是多半模糊不清、想不起的。很多时候,他的“记忆”并不是一些具体的画面与过往,而是能够让他下意识做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话的“直觉”。
比如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火风之力,比如能够自然而然找到路上去古祭塔顶层。
再比如“乖乖”,他就是莫名觉得应该那样叫阿寒。
这些反复出现的直觉,让他确信,他应该就是曾经那人。虽然他至今很难将自己同那个故作高深莫测的大司祭联系在一起。
但至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路上,他看过一切前因后果、点点滴滴,终于明白阿寒这段日子不愿告诉他的事、逃避他的眼神,偶尔看着他时的心疼和欲言又止究竟都为什么。
但其实。
顾菟的那个故事,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的悲惨和伤心。
……
毕竟,顾菟本人对他人生真正悲惨的日子,记忆其实并不多。
任何一个正常人,三五岁之前的记忆,谁不是断断续续,又懵懵懂懂的。
或许那时,他被父亲当做献祭的试验品,是经历过有很多疼痛、不解与恐惧。可真正深刻的记忆其实不是心如死灰,也不是父亲冰冷的眼神,而是族中婆婆揪着拓跋玦的耳朵,声色俱厉责备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待孩子,然后紧紧把他护在怀里的温度。
虽然婆婆无法压过族长,但至少她发动过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发动过全族批斗拓跋玦。
尽管护不住他,至少为他发声、为他争取。
族中也常有人心疼他,偷偷送他糖饼吃,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
后来被母亲带回南越,顾菟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连贯。
其实南越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那里食物比东泽美味,衣服也比东泽柔软,还不用成天一身伤。顾菟十分满足。他甚至还有机会读书认字,夫子教他“仓廪实而知礼节”,又教他学礼、学琴,他好奇南越宫里的一切,每天不亦乐乎。
只是他小时候有点没长开,眼尾有点下垂。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阴郁,发呆时则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不代表他的真实心境。
总之他在南越的日子,整体还是挺开心的。
……
当然,顾菟在南越,也不是完全没有迷惑。
虽然一开始夫子侍从侍女都挺喜欢他,但娘亲、弟弟似乎总躲着他。后来夫子侍从侍女还被换成了聩的老头和严厉的嬷嬷,所有人都变得不怎么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
顾菟虽在东泽就习惯受到了一些不公,但他毕竟不是没有眼睛,更不是没有常识。
每次对着镜子,他都会真心觉得自己好看。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教他什么是“倾城绝色”,但有些美,实在直白得不用教导,仅仅看到就知道,自己小小年纪也必是全南越第一风华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