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71)
村里老人看不下去,纷纷劝说拓跋玦收手。太婆气得拿着棍棒追打他:“造孽啊,你的心还是肉做的吗?如何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拓跋玦置若罔闻。
时光匆匆,很快数年过去。顾菟在做了几年行尸走肉后,莫名地眼里又渐渐重新有了光。
小小的他似乎找到了奇怪的自洽,不再逃避,不再难过,而是变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怪物。甚至身上的伤痕也成了他好奇的对象,没事就数数,带着一种小动物无限探索。
顾菟变了,可血脉还是无法觉醒。
拓跋玦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努力,全部徒劳无功。
……
拓跋族不知道的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都误读了上古残片上的内容。
倘若是月华城之人拿到他手中古书残片,肯定会立刻明白,那上面所谓的“羽民‘至纯血脉’后裔,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劫”,指的根本就不是拓跋玦一直认为的“不曾和异族通婚的羽民血脉。”
“至纯”二字,在古羽民的语言里,其实类似于“疗愈”。
可惜岁月悠悠,语言更迭,后世之人难以洞察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残片所谓“至纯血脉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阶”,真实的意思不过是“月华城主能够献祭众生抵挡天劫”罢了。
然而,在月华城人人都知晓的意思,东泽拓跋族人却并不了解。
以至于拓跋玦的爷爷、父亲,数代人皆因弄错了方向而徒劳无功,无奈之下甚至妄图循着那残片的只言片语,自己孕育出一个“至纯血脉的后裔”来。
殊不知,皇族与王族虽同为羽民后裔,但不同于“至纯疗愈”的月华族,他们所掌握的,皆是具有侵略性的自然之力,如土、风、火、水等。
譬如拓跋族就是“风”之力羽民后裔,而南越王族则是“火”之力血脉传承。
火风相生,两者纯血融合的顾菟自然潜力惊人。奈何风火之力如何浩荡,终究不可能用来疗愈。
顾菟就算血脉觉醒,也不可能有资格献祭众生、拯救万民。
……
拓跋玦半生呕心沥血,终是一场徒劳。眼看着寂灭之月频动,灾难四起,迷茫沮丧。
就在那时,他忽然收到旧友来信。
之后的数月,他异常忙碌。
却再不是尝试献祭无辜幼子,而是埋头复刻一个新的阵法。东泽祭塔,灯火昏幽。不到而立之年的拓跋玦,已经因为常年的憔悴操劳,再不复往昔的清雅俊逸。
而小顾菟难得几个月没被折磨,倒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同一只撒欢的小兽,在拓跋玦身边跑来跑去的。
法阵建成,晃动的烛火照亮了拓跋玦苍白的脸庞。
他第一次伸出手,允许顾菟钻进他的怀里。轻抚怀中稚子,多年压抑的陌生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喉头一涩,俯身抱紧怀里小小的生命。
“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
“……”
那是十分陌生的触感,他这一生,第一回 好好看这孩子。怀里那双天真的、没有恨意的纯净眼眸,让他指尖不住颤抖。半晌,拓跋玦垂眸,自嘲又颓丧地笑了。
他根本没有资格抱这孩子,他知道。
更没资格做他的父亲。
然而小小的孩子懵懂天真,只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小手露在外面,藕节的小臂全是伤痕。拓跋玦抚过凹凸不平的痕迹,眸中起了一丝薄雾。
“阿菟,爹爹以后,不会再弄伤你了。”
他捏着顾菟软乎乎的小脸,脸上难得显露出些许温柔:“父亲很快……就要前往另一重天地,以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
“阿菟,你还小,爹爹此刻告诉你的事情,你一定听不懂。”
“爹爹只希望你长大后,有朝一日能够明白。”
拓跋玦自嘲地勾起唇角,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残忍。他伤害了眼前的孩子那么多年,如今又要抛下他。顾菟长大以后又凭什么要明白?
不恨他入骨,已是对他宽容。
可他还是想要告诉他一切。
“阿菟,你可知道……在咱们所生的这片寰宇之外,还有另一重浩渺天地?”
“……”
另一重天地,与他们这片红尘寰宇本是一体双生。
拓跋玦并不知道那重寰宇的名字,因生在大夏之土,他干脆将自己所在寰宇唤作“阳夏”,而将另一重寰宇起名叫“阴夏”。
“阴阳两夏是双生寰宇,因果交织、彼此影响。但与阳夏清净世界不同,那阴夏天地仙法昌盛、混沌不堪,诸多仙魔恶鬼肆意横行。那里的人贪婪自私、多行不义,种下太多恶因,从而催生出了寂灭之月。”
寂灭之月,乃是浩瀚苍穹因果之眼,吸纳寰宇无尽恶念。一旦其承载之力达到极限,红月爆裂,则会释放出末世之火与滔天洪水,洗涤寰宇一切善恶生灵,将万物归寂为最初的纯净清平。
“那些人自己种下恶念,自知恶果难逃,,竟然……以卑劣法术将寂灭之月弃至我寰宇!弄得阳夏世间遭受天灾祸端、混沌纷乱,无辜替他们承受了全部恶果!”
“可怎奈,阳夏仙法凋零,无神仙大能,无力阻止阴夏恶行。”
“唯有每隔数百年,以至纯之人献祭月神,方能一次次净化那寂灭之月,保我寰宇数百年安宁。可每一次净化之后,阴夏很快又会催生出新的寂灭之月,然后故技重施,世世代代、周而复往永无止境!”
“……”
“已经够了。”
“总该有个了断,阿菟,爹爹想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爹爹将亲身踏入那个阴夏之地,找到那些罪魁祸首,一一清算。等到恶人除尽,世间再无寂灭之月,两界都可恢复清平世界,再无末世之虞,无献祭之苦……”
只是。
虽有宏愿,但其实拓跋玦自己也不知道。施用禁咒、肉身泯灭后,他的魂魄能否真的成功抵达另一个寰宇呢?
就算去了,阴夏之人个个精通法术,宛若神明,他一介凡人又如何与之抗衡?
即便他怀着玉石俱焚之心,或许在那些人眼里,他不过一只蝼蚁,发不出半声控诉就会被无情碾死,尘埃不剩。
拓跋族不知自己会在另一方寰宇遭遇什么。
但他已别无选择。
这么些年,心怀苍生,牺牲却只有妻子、孩子。倘若可以,他宁愿以身代之替妻儿承受一切苦楚,但这些空话出口,未免显得他嘴脸过于虚伪。
如今,终于轮到自己,舍身忘己、背负一切。
拓跋玦孑然踏入法阵,就这样在光华之中渐渐消散。
至于他是否成功抵达异界,能否夙愿得偿,没有人知晓。只知多年过去,大夏疆域之上灭世征兆仍在。时不时天火地裂,生灵涂炭。
或许他失败了。
或许他没有到达阴夏,就已陨落法阵。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徒劳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因为。
因为慕广寒透过女王眼睛,分明看到了百年以前给了拓跋族老组长古籍残本,引他们全族走向歧途的“清心道道主”,那满是沟壑苍老、陌生的脸上,藏着一双冰冷阴狠、熟悉的眼睛。
那是姜郁时的眼睛。
那个人,恨了五百年,筹谋了五百年。这漫长的岁月足够他游刃有余,将所有人引上无尽的混沌因果。
……
拓跋玦的回忆让顾辛芷大病了一场。
康复之后,她派人去东泽,取回了拓跋玦留下的笔记帛书。
顾辛芷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尝试理解拓跋玦。
她依旧恨他。
厌恶他、唾弃他、永不原谅他。
可继位之时,她曾跪在父亲棺椁前发誓,此生肩负起女王职责、护好南越子民。她当然也不愿末世天火降临在南越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