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319)
他不会爱任何人的。
尽管他也会笑,有时候看起来也很温柔。
但那只是“表演”出来的温柔,所有温柔、纵容,只是出于不忍、出于怜悯。
楚郁……
其实楚郁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一直都清楚。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和一直自欺欺人的小阿寒一般无二。
蜘蛛一般的身体被重重被砸在桥上,身后尸骨硌得腰身生疼。
怀曦睁大眼睛,头晕目眩中对上了一双沉静黑眸。
慕广寒死死抵住他的脖子。那个当年自卑、慌乱,轻易就被骗得团团转的小阿寒,如今只是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嘲讽和怜悯。
哈。他真的……变得心志坚定、所向披靡了,完全不再会被他的鬼话影响。
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能动摇他。
呵。
再也没有吗?
不,当然有。
当然有啊,可太有了!
“小阿寒,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其实你也……一直都知道吧。”
“你一直都,呵……哈,哈哈,却这么多年,始终都在欺骗自己,骗自己说他是为天下苍生辜负你,好叫你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
“为什么始终不敢直面?”
“为什么不敢承认,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当年,从来没有背叛你。”
“是你自己冤枉了他,最后害死了他!”
第146章
七年前的盛夏,南越多雨。
在绵绵细雨中,大司祭顾冕旒以南越王的身份与月华城主成婚,而同一片炎夏的细雨如织里,出逃的顾苏枋在宁皖边陲一个无名小镇客栈里,“偶遇”了曾是天雍神殿祭司的姜蚀。
顾苏枋并不知姜蚀早已因造假天玺而被逐出神殿。
他只记得幼时曾在南越王宫见过此人几回,母亲一直很信任这位祭司。因而此番重逢,他自然没有什么戒备。
一整个秋天,姜蚀常带着顾苏枋游山玩水,到处“散心”。
及至初雪纷飞,二人已成了忘年好友,姜蚀也是“终于”向顾苏枋吐露了秘密——那个南越女王与他兄长一起,针对月华城主的“阴谋”。
“他轻易就信了我的话,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
“同和后来的你一样,那样痴蠢好骗!”
月剑萤光幽幽冰冷地抵着脖子,怀曦却仍旧狞笑。慕广寒眼睛里涌起千堆雪,翻涌之后又努力克制。
那年是南越百年难遇的寒冬,得知“真相”的顾苏枋踏雪而归,直奔陌阡城将一切告诉慕广寒,见他不信,又果断把他带到深红地宫看证据。
地宫里猩红光芒闪烁,他们看到了榨取月华的巨大阵法,更看到了古穆神枢巍峨矗立、齿轮与机杼转动不已。
顾冕旒身披一袭黑色斗篷,孤影立于巨大的神枢之下。
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解释。
因为他无法解释。
要如何才能让人相信——相信南越女王顾辛芷耗尽数十年心血筹谋周密,构建出这等庞大的地宫法阵,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功成圆满的布局,身为长子的顾菟竟全然不知情?
那可是他“母慈子孝”的娘亲啊!
何况当年也是他去月华城求的亲,而如今以成亲为由将月华城主留在南越的人同样亦是他。所有被女王偷走的月华里,还有一小部分被姜郁时恶毒地偷偷投射到了他为天幕计划而在神殿里建造多年的天幕塔上。
一切看上去太像精心设计的合谋。
而待他察觉这一切真相时,早已积重难返、无力解释辩驳。
太荒谬,也太苍白无力。
不会有人相信。
“哈……可他事实上,哈哈……就是无辜!”
顾辛芷又怎么可能把她的计划告诉从不亲近的儿子?顾冕旒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比慕广寒早了不到半天而已。
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站在古穆神枢之下,默然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
月华已逝、覆水难收。
而他早已被她拖下共业,共赴沉沦。
……
再后来,就是慕广寒记忆中最混沌的那一场雨。
深红地宫法阵一旦开启,威力便也再无法断绝。因而顾冕旒只能护他远走,想送他回月华城。只要离开南越足够远,他便不会再受到法阵伤害。
可是半途,慕广寒醒了。
他说他要去古祭塔。
那时神殿口谕传承已断,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亦根本不知道古祭塔上有什么。
他就这么被骗着,送他上了塔。
月华城主甘愿用残破之躯、最后的一息尚存,打算献祭苍生。其实原本怀曦也可以到此为止,放任他就这么死去。
毕竟,挚爱背叛也有了,万念俱灰也有了,小阿寒这一生历尽辛酸也算尝尽。
就让一切就这误会重重之中落幕,慕广寒的这辈子,也堪称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了。
可是。
可是,他明明还有办法让他更加凄惨,让这个悲剧更加盛大绚烂又扭曲可笑。
为什么要就此收手呢?
他明明可以让他更不好过。连同时那个可恶顾冕旒一起,统统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怀曦在最后关头破坏了月华献祭,从古祭塔顶将还剩一口气的城主带走。囚禁、凌虐,剥皮抽骨,任由虫蚁咬噬,折磨得他发疯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天后,顾冕旒率人攻入他的老巢。
但一切早已为时晚矣。
怀曦狞笑看着他用丝布将他小心翼翼包裹起那残破的身姿,洁白柔软白丝之下顷刻血水斑驳。露在外面手指上的深深白骨,让他看到了云淡风轻大司祭眼里难以掩饰的疼痛与愤怒。
有趣的很,真是要把他笑出眼泪来。
顾冕旒把慕广寒带回南越,尽力医治。
可被剥掉皮肉的白骨,已不会再长出新的血肉。而慕广寒痛楚难当、虚弱至极,神智昏聩又高烧不退,又喃喃说了很多胡话。
他说,不治了。
他说,冕旒,求你杀了我。
那时顾冕旒一直守在床边。慕广寒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亦听不见他的声音。昏沉中只有淡淡的幽兰气息,萦绕不散。
他会怎么想。
他在每一个昼夜,会是什么心情。
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日,或许漫漫无期。有一日阳光透过窗楞,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顾冕旒最后在他干涩的唇上留下一个吻:
“阿寒,寂灭之月已褪去朱赤,你那日在祭坛献祭,至少能让它多沉寂百年。”
“之后,你只要安心调养。”
“会好的,相信我,一切会好。”
又过了几日,徒劳的换药,包扎,顾冕旒摸了摸他的头。
“乖乖。我去给你寻药,很快回来。”
“你好好的。”
“睡一觉,就回来了。”
“明天见。”
“……”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黑红火焰肆虐,猛烈地拍打着风墙。怀曦狂笑不止,眼中尽是肆意疯狂:“他当然回不来,因为你的愚蠢逼死了他!”
“是你一步一步,亲手把他逼上绝路!”
火焰穿透风墙,侵入慕广寒躯体。
但那疼,必不足当年顾冕旒最后陨落、四分五裂所受之苦万一。
是啊,怀曦说的没有错……
是他逼死了他。
他从来不敢想,顾冕旒得知他上古祭塔的真实意图之后,会怎么想?抱着重伤的他,又是什么心情?顾冕旒是怀着什么心思说出那句让他等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找姜郁时同归于尽?
世人皆以为大司祭高高在上,无所不能。
可他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
只是凡人。
那么多年,他用尽全力,倾尽所有。可他得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