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剑修他声名狼藉(93)
凌怀苏下山时是个傍晚,城中炊烟袅袅,软红十丈的烟火气裹了他满头满脸。
不怎么费力地,他找到了师父口中的“大户人家”。
因为灵江城是他幼时的俗世家乡,那个“大户人家”就是凌府。
凌府门庭若市,无数亲朋好友,士绅名流踏破了门坎,道喜的声音翻过朱墙,一路传到了街巷。
凌怀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出去,看见了久违的凌府匾额,石狮,庭院……这些记忆中快要褪色的景物,在此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在大门前驻足良久,直到老仆唤了他一声,才怔然回神。
那老仆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男子望着府门发呆,见对方通身的气度,心里有点犯嘀咕,犹豫片刻上前道: “这位公子,看您在此伫立已久,可是寻人还是有其他事宜”
凌怀苏喉头阻梗,他记得这门仆姓周,小的时候,老周总是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蜜饯塞给他。听说凌府被灭门时,他竭力堵在门口,是被捅进来的枪矛活活戳死的,以至于尸体都与门板紧紧串在了一起。
凌怀苏猛地掐住手指,将一声送到嗓子眼的“老周”逼了回去。
他心里如何天翻地覆,老周一概不知,恭谨又客气地说: “今日是我家小少爷的满月酒,若您是来参加宴席的,请容我为您引路。”
“……满月酒”
“是呀。”说到这个,老周面上喜色难掩,“上个月,我家老爷夫人喜得贵子,小少爷眉清目朗,特招人喜欢,就像公子您一样器宇不凡,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
“少爷”这个称呼,凌怀苏不记得多久没有听见过了。
他不知作何反应,便礼貌一笑: “恭喜。”
老周更热情了: “公子可要入府喝杯薄酒,沾沾喜气”
然而老周等了一会,没等到话音,那位公子却好像没听见似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方,那眼神渺远而平和,又似乎带着几不可查的怅然。
“公子”老周试探性叫了一声。
凌怀苏回过神,微微垂下眼: “不了,我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他忽然就明白了师父口中的“天命”。
并非是指行至水穷,别无他法。
而是说,哪怕有千万条道路摆在你面前,无需任何指引,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也只会选择那一条。
这晚是个望夜,满月慢慢西沉至天边。
凌怀苏看着银盘渐亏又渐盈,变换更迭,终于在一个蛾眉月高悬的夜晚,叩响了凌府的大门。
这个时辰,凌府中人仍未歇息,因为体弱的小少爷哭闹不止。
焦头烂额的仆从们一抬头,见一人踏着月色而来,戴着半边面具,却难遮仙风道骨的出尘气度。
那人彬彬有礼地说明来意,从乳母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小少爷,奇迹般地,原本啼哭的婴孩立竿见影地安生了下来。
仆从们惊愕地面面相觑,却见那位仙君婉拒了凌母的挽留,从脖子上扯下一颗铃铛,道: “此物与小公子有缘,请他长大后,交到一个很重要的人手上。此举关乎天命与苍生,马虎不得,还望务必照做。”
凌母不明所以,却还是接过了铃铛: “不知仙君所说的‘很重要的人’是谁”
凌怀苏静默一瞬,眼前浮起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仿佛高山之巅最纯净的一捧霜雪,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眼。
他面具后的眼尾轻轻一弯: “一遇便知。”
***
茶杯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莫问真人放下茶杯,听见山道上靠近的脚步声,气定神闲道: “回来啦。如何,此行可有收获”
凌怀苏想了想,沉吟说: “您曾经问过我,何为天命与苍生……”
不等他说完,莫问真人抬起手打住了他的话音,欣慰道: “你有了答案便好。”
莫问真人站起身,从美人靠上拾起一把木剑,扔进凌怀苏怀里: “既然如此,还傻愣着干什么,第五式不学了”
凌怀苏怀抱着木剑杵在原地,一时不解其意。
莫问真人似笑非笑: “看来你是不打算回去了”
闻言,凌怀苏先是呆住了,反应过来后,心里没出息地好一阵狂跳,语速都快了几分: “……我还能回去”
莫问真人: “你救世有功,天道垂怜,消陨前又忽有所悟,原是羽化飞升了。这一点,你已经察觉到了吧”
凌怀苏没有吭声,垂下睫毛,低头看了自己的手。
掌心洁白干净,不见一丝魔气。
自从进入天音塔,他便感知不到魔气与天谴了,元神上的伤痛也无影无踪,灵台明净,脏腑清纯,神识空前未有地开阔,似乎能与天地万物相融,四肢百骸都充盈着一种温暖而轻快的力量。
“可你心有所系,与尘世牵绊深邃,想来也是不愿成什么仙的,我说得对么”莫问真人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第五式乃是摇光剑法中最难的一招,讲究‘不破不立’,其剑意可以破开天音塔之境——学么”
凌怀苏不假思索地握紧了剑柄: “学。”
这一次,莫问真人没再拿树杈,而是正经八百地同样拿起一把木剑,摆了个标准的起手式。
随着摇光剑法一招一式推进,那把无锋的普通木剑在他手里仿佛成了把长虹宝剑,莫问真人的身形行云流水似的变换不断,走到某一招式时,宝剑忽地黯淡下去,犹如盛极而衰的残月,渐次收敛起所有锋芒。
就在这时,莫问真人提剑而上,千万条剑影蓦地撕破禁锢,周遭幻影全部炸开,好似要豁开天地,刺得人睁不开眼。
待凌怀苏恢复了视野,宝剑又变回了朴素的木剑,亭外也骤然寂静了下来,只剩莫问真人立于原地,敛目垂剑,周围被剑风激起的尘埃缓缓落了地。
凌怀苏看得入了迷,直至一套酣畅淋漓的剑法演示完毕,他犹在脑中回忆着招式。
他从未见过这般诡谲而磅礴的剑招,忍不住问道: “掌门,这一式可有名字”
“我摇光派的剑法不拘泥于几个字,从来没有固定的名称。”莫问真人拢了拢衣袖,“非要命名的话,便把剑意理解为‘向死而生’吧。”
向死而生……
凌怀苏在心底把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蹙眉道: “可有一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羽化之身如何能重返世间”
神魂想要存续于世,必须有一个载体,譬如凡人的血肉,或魔头的魔气。如今天道净化了他的魔身,他的骨肉之躯又都在蛮荒谷被啃得渣都不剩了,哪来的神魂载体
难不成,要重新入轮回投胎么
莫问真人静静看着他,但笑不语。
对上他意味深沉的眼神,凌怀苏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剑骨!
见他恍然通了窍,莫问真人慢条斯理地说: “红尘劫,须得红尘中摸爬滚打,饱受情伤与锥心之痛,而后看破红尘,情丝尽断者可得道飞升……但,此乃凡人修士所历的红尘劫。”
敏锐地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凌怀苏无意识屏住了呼吸。
莫问真人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分毫不差地印证了他的猜测: “灵物渡入世劫,斩断情缘,看似是飞升,实则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渡劫失败了。唯有情意至死不渝者,才能得到转圜。”
凌怀苏猛地攥紧了手指,心跳鼓噪得震耳欲聋。
“你引他入尘世,最后反倒是他把你留在了人间。”莫问真人笑叹着,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凌怀苏的肩,“去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这位摇光派的撒手掌门总是不三不四,游手好闲,时不时还露出一点为老不尊的幼稚来,没什么威严可言,要不然也不会教出凌怀苏这样青出于蓝的徒弟。
一瞬间,凌怀苏心里涌上了千言万语,然而却是无从说起。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和颜悦色的长者,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长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