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95)
时间宛若静止,小公子一时不知魂游何方。月上中天,对面树影中传来沙沙之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月色中显了出来。
正是奉江。
从君心中一动,站起身来,监军走到格子窗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月光,月色下小公子的眼睛如清水一般,仰望着奉江。奉江竖指比在唇前,双手伸给小公子,从君会意,扶着奉江的手臂,踩着窗棂跳了出来,落在奉江怀里。
好像天下至宝落入怀中,月涌江流,山河在目。奉江把从君抱紧了,怀里的身体较上次相见不知纤细了多少圈。当夜月明星稀,四顾无人,此情此景倒似是穷苦小子引诱富家千金私奔。奉江想,若是当真能这样将小公子带走,该有多好。
可惜事与愿违,从君戴罪之身不得自由,奉江身在朝堂忠君爱国,全无可任性之余地。二人携手,静悄悄地往后山去了。
出了院子,方可安心。从君发现拱门之外竟有一人在等候,就是那个为他传信的士兵。
他与奉江相顾点头,那人往院中去了,为二人放风。
“是我的人。”奉江说,在夜色里不由得把声音压得低沉。
二人更往远走了几步,躲进树影之间,这才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彼此,拥在一处。
从君仰头看着奉江,再无往日的淡然,眸色荡漾如水光,那模样竟脆弱得似易碎琉璃。
奉江立时一怔。
从君偏过头去紧紧闭了下眼,心中的颤抖这才稍缓。这一段时间他虚幻度日,脑中什么都不想,才维持住平日的淡然。如今一见奉江,不知怎的,心中的苦楚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红药离去所带来的悲痛从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冲破禁锢喷涌而出。那感觉如同他幼时在宫中一向温和守礼,千百般委屈也能咽下,见了阿哥,碰到桌角也能放声哭出来。
奉江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喉结上下滚动,手指钻进他的发间,将从君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休说从君,就连奉江也从未想过红药那样明艳通透的女子,有一天竟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
他二人萍水之交,仍是唏嘘不已,小公子心里该是何等悲痛,奉江只是想一想,便要如坐针毡。
从君的消息他没法打听,多少也有所耳闻,又见大夫日日往将军府中去,心如刀割,却只能干着急。
愈是如此,他心中愈是坚定,唯有大势所成,他方能救小公子脱离苦海。当务之急,必是成为皇帝心中的栋梁,外平军乱,内稳朝政。
连日铺下的线恰在此时成了一局,将军出府,他方能与小公子相见,还要避人耳目,使出金蝉脱壳之计,躲掉监视他的人。
悬浮了许久的心,这日见到小公子,才算是安生了。从君虽是苍白了,瘦了,却是安然无恙的,那便极好。
脸方一碰上奉江的胸膛,从君登时便要失控。奉江感到肩胛处的衣物绷紧,是小公子细竹似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后背的衣裳。
“红姐没了。”从君沙哑地说,嗓音颤抖到有呜咽之意。
奉江喉结上下滚动,下巴蹭着从君的脑瓜顶,揉压着他的头发,低哑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从君喉头一梗,更把脸往奉江怀里埋了埋。
奉江搂着他,深吻着他的发顶,眸色深沉。
“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无人知晓。”
哭吧,小公子,就像个孩子一样。从小到大,哪有一处可叫你哭的地方。
那夜的风是很静的,从君埋首在奉江怀里的模样,当真是孩子的姿态。
他的眼泪只有那块衣襟知道。
第106章 权衡
此次外出虽是公干,却并非十万火急,将军与骆义一行人随走随停,五日方抵通州。
此城所处闵州以北,乃是镇西与安北交界处的一座城,有山相围,比邻戈滩,虽是是地域开阔,却不适合耕种,城中所居仍是往来通商之人。
这是安北军的地界,安北大将军自然早是先到,特意出城相迎。
展戎与骆义落下马背,任千钧抱拳迎上,道:“展大将军,久违,有失远迎。”
“任大将军多礼了。”展戎答。
随行士兵扯过缰绳,骆义上前一步,与任千钧点头致意。
任千钧着一身金甲,面容刚毅,古铜般面色,面有髭须,身姿威武。年四十有三,虽不如展戎一般功勋卓著,也是个马背上的将军。
二人领地相接,向来交集不少。天子对镇西下手之后,安北有意与展戎划清界限,往来书信少了许多,直到上头又有了动静,任千钧也有自己的顾虑。况平南那头容易失守,这才又与展戎互通有无,研究下一步的对策。
任千钧这人的性情正是展戎与平南大将军的折中。虽也倨傲猖狂,但懂留退路,是个坐山观虎的。皇上有意收兵权,瓜田李下,他与展戎自然不能明面上有接触,这次之所以碰面,还是由于一道圣旨。
有些事情书信中难以讲明,这倒刚好为他二人提供了面谈的机会。
当日无话,是夜,安北大将军主办宴席,宴中除却展戎与骆义、任千钧及他的亲信将领外,再无旁人。
酒过一巡,舞过一轮。任千钧抬手屏退舞女乐师,道:“圣上的旨意,展将军怎么看?”
圣旨诏曰,戎狄皆善骑射,通州空旷,又处关口,正适合操练骑兵。有意从三军中各自抽调骁勇人士,统一训练调配,具体事宜要三方守将到通州,共同商议。
这旨意岂还能有别的解释,分明就是抽调兵权。这一支部队由圣上亲自掌控,派骑兵都统掌管,与皇帝各掌一半虎符。也就是说这些兵人一旦调离出去,此后便不再是守军,而又有一处兵力徘徊在三军之外。
平南地远,平南大将军没有露面,不用说,他的那部分兵权,想必已经在这个骑军都统的手中了。
“况,展大将军可知道这位已到闵州的骑兵都统是何许人也?”
展戎抬眸看向任千钧,任千钧语气一顿,手指在案上轻轻点了两点,意味深长地说:“御林军白大将军之子,白少鸿白小将军。”
元日时展戎回京,让他印象深刻之人,当有白小将军。展戎乃轻狂之人,但凡天纵奇才,必能看出他人的气候。戎人公主之事时,展戎就有想起此人,若是皇上当真成计,必要使白少鸿取而代之,此乃可用之人。
倘若朝中无人可用,展戎自是全无忧心,现在来看,这白小将军还当真是天子捏在手里的一张硬牌。
回京时亦是骆义同行,二人对视一眼。展戎转向任千钧,道:“那任将军有何打算?”
“你我身为人臣,圣上旨意,自是不能不从,若要调兵,就看展将军肯调多少了。人人都知镇西铁腕,我安北不如镇西财大气粗,还要靠展将军撑大梁才是。”
展戎听了笑了一下,说:“任大将军真是谦虚,捧杀展某了。你我与平南为三方守将,我镇西军虽是兵多,可战乱频起,如何胆敢掉以轻心?旁人见我阵势浩大,不过是撑一撑门面罢了。”
展戎半嘲不讽地说:“任将军也是兵中之人,怎么也信这个?”
任千钧锐利目光看着展戎,同为一方将领,身上气势皆如山岳般不可撼动,二人对视片刻,任千钧朗然而笑,道:“展大将军果然谦虚,镇西粮多地足,若还窘迫,我安北的兵怕不是都要饿死了。你我二人何苦兜圈子,不知展大将军愿出多少人,也好叫愚兄参谋参谋。”
他话锋一转,展戎也是一笑,道:“你我二人商议恐怕要破了三军的和气,我要出多少人,自然是要看平南了。”
当夜宴席可称之为不欢而散,二人笑脸相迎,方一出屋门,展戎便是面色一沉。骆义心中亦有思量,面上也是波澜不惊。
二人步出中庭,展戎讥讽一笑,冷冷道:“闵州以西,皆是本将开疆裂土。眼红我镇西粮多地广,何不破他狄族几道王城?”
他本是有诚意与安北方一见,可这“盟友”当真没安做买卖的心。真拿他镇西军当冤大头?若圣上赞许,日后安北还可说镇西交兵有他一分力,他日皇上若果真和镇西军撕破脸,安北界限划得也是干净。来试他的口风,里外都想做好人,哪来这么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