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108)
展戎抬手止住他言语,说:“生死之时,苛政必定反使数众奔逃。掖州启程时本将曾言不强令苛求,蒙弟兄们随我到此处,必不可负。传我令下去,攻破屹关,便入都城,万事皆了,一旦入关,再无回头路,若有谁此时要走,赐银三两,卸甲归乡,绝不强求。”
“将军!”展连英年少几分,性情更锐,上前一步道。
展戎打断他,摆手令他下去。
帐中仅他一人,将军仍盯着桌上报上划掉许多名字的名册,眸色深沉。片刻后道:“此乃文人计也。”
“……令先锋将军展连英于军前,执名册,散白银。令初下,士卒窃窃,无敢上者尔。须臾,一兵士上前,莫敢抬头,其声嗫嚅,报营号姓名,果放银。其下交头接耳,三五众跃跃欲试,乃列队上前,自报名号,敢直视连英目者无一人。全场寂静,莫发一声,一兵士领银罢,立足不动,片刻,掷银而放声,曰:‘吾等男儿七尺,仰将军威望,拜将军门下,方可供养妻儿,数年以来,食无缺、衣无忧也。今临阵弃逃,何为大丈夫!纵性命可保,无颜面对父老妻儿欤!’遂袒腹跪地,高喝:‘蒙将军不弃,愿献犬马性命乎!’
话罢,列场肃然,领银者踟蹰,而军中踌躇者归队。片刻,领银者退归,亦跪地曰:‘愿献犬马性命于将军!’
日前弃归部将陈虎闻此事,率兵归也,近日退者亦复还,一日内,又增一万军。将军饮酒于旗下,曰:“何以酬诸君,唯余性命尔!”话罢摔碗于军前,群情激愤,高呼:“万死不辞!”
经此事,本欲去者,亦无可去也。
此乃屹关之战前夕。
第122章 强弩之末
嘉和四年八月十三日,镇西军扎营屹关前,兵分两路,使先锋军一万三千人夜袭残城,得破。
主力军一日攻屹关一十七次不得,偃旗息鼓稍作休整。
圣上又增兵五万于白老将军,见残城破,心生忐忑,遣中使催白老将军出战,未果。监军奉江上书,请用安北军,一日四次,终得允,得掌安北十万军。
动用安北军,还是早在镇西军攻破秦都时从君的提议。然此时兵事如此混乱,倘若安北亦有不忠,无异于引狼入室。因此程允迟迟不敢下令,最终终于诏令勤王,准兵不准将,十万大军群龙无首,不可成气候。及至如此关头,程允才将这一部分的兵权准予奉江调遣。
“若展连英得关中驿,一日可抵京郊。”白少鸿道,“我应趁夜袭击残城,困展连英,只是唯恐展戎兵分三路,由泮水东上,安北军尚在关外,鞭长莫及。”
“展戎急于进军,又在此时分兵,必是粮草不足。”奉江道,“残城路窄临山,不适宜大部队行军,极易打伏击战。展戎在此时攻残城,必是为了粮草。主力军若是行进,必要攻破屹关,展戎如今纵是破釜沉舟,也再无其他选择。”
如此看来,展戎是再也拖不得了。待到安北军抵达,只围不攻,便可不战而胜。况将军又不是当真谋反,反叛军还能退守老巢,待到休养生息再东山再起,但之于展戎只有这一次机会,不成则死。因此这屹关不止要破,还要速破,若是拖到入了冬,镇西军缺粮少衣,非战而伤,不攻自破。屹关必要固守,死不出战。
这道理将领们自然懂,可皇上如今又正处在多疑之际,若定下个怠惰之罪,不知鹿死谁手了。此战若要胜,必要平衡上下,并非易事。
“展戎不会走泮水。”从君道,“你可放心出兵,截断展连英与主力军的联系。”
白少鸿看向从君,奉江沉思片刻道:“由泮水入关,在关中驿设下圈套,引展连英离开残城,使平南军截断后路。”
“如何引蛇出洞?”
奉江看向白少鸿,道:“粮。”
朝军内部空虚,大部队均驰援屹关,展连英对自己作战能力十分自信,又极擅突击,如今正是少粮之际,未尝不会铤而走险,白少鸿由泮水东渡,正杀他个措手不及。
妙则妙矣,只是有一大疏漏,白少鸿道:“如何可保泮水镇?”
这里亦是一片宽敞,并非难攻之地。自己的铁骑在此处如虎添翼,展戎方不愿冒险来战,倘若展戎处得知自己撤兵泮水,为何不会同自己一样东渡而上?一旦镇西军兵分三路,屹关就是骑虎难下,若不出战,东渡军可直上皇城,若驰援,屹关失守,更成推境之势。
“展戎绝不会走水路。”从君说。
二人都看向他,小公子道:“我曾读过展戎少时兵书,言及水战,颇有微词,称‘将非罪,而天也’,认为水战的输赢不在于将领,而在于上天。”
镇西军中无水师,皆是西北的莽汉,不通水性。展戎亦是在西北之地长大,骨子里恐怕就畏惧江河。且他一向不打无准备之仗,断不会把自己性命交于老天。人会随年岁而成熟,但天性绝不会改变,若不出从君所料,恐怕在展戎的战略中就从未把泮水的路线纳入考虑。这一赌,赌得。
白小将军到底是少年人,便赌来看。
是夜,白少鸿率军东渡,奉江及小公子往后方,与安北军会合。
“……连英率三千军,夜出残城,果中计,欲退,见残城挂平南旗。率军急奔马,入临阳县,仅余一千八百骑。奉安侯闻之,欲救,屹关坚固,不可破也。连英使部下封城门,插展家旗,高呼:‘天子视我等安如猪狗乎?吾他年死守乱戌城,亦如是!’
众兵悲恸,哀声传数里。白座下闻其声,亦生兔死狗烹之意。围三日,不攻。天子遣中使至,遂攻城。连英顽抗,战一日,杀敌数千,折兵士百计。及至城破,仅余残部三十余人。
连英登城,拔剑自刎,血倒溅,染展家旗。逝年二十四岁。
奉安侯闻此讯,踉跄欲倒,大怒。率兵攻屹关,不眠不休,三日战一百二十一场,终破。战壕皆乃甲人尸,填谷成坡,血流如染,掘地三尺不见土色。
镇西军起兵二十万,而今只余五千尔。”
成也当诛败也诛,古来正寝一人无。
君闻屹关古战场,风声乃是将士哭。
第123章 将星落
白老将军退守关中驿,白少鸿率兵回援,将军五千兵受困于屹关之中,身后乃是监军所率的安北军缓缓推进。
四面楚歌矣。
时值黄昏,将军立于城墙之上环顾四方,西风飒飒,苍穹辽远如落金,远处落日处又是一片血一样的红。这夕阳与展戎每次所见的皆非相同,而这不同与夕阳似乎毫无关联。
身边传来脚步声,展戎偏眸,看向展连豪。远处是倚着城墙休息的将士们,皆是一身疲惫。展连豪面色一片苍白,这副神情之于他而言极少见。
“探子报,安北军已至沛阳。”展连豪说。
据此已不足百里,不能再拖了。
是时候了。展戎目指远方永平之所在,仿佛要在虚空之中看破金銮。
破釜沉舟的时候。
当日镇西军旗下祭酒,放声高歌,歌罢摔碗而去,开屹关城门,直奔永平,一路突袭,竟如疾风过境,人数虽寡,气吞山河,屠敌数倍计,白少鸿座下骑兵回攻,冲破镇西军阵势,一番战后,镇西军仅余不足七百人。
兵戎交戈,将军在乱兵之中无比显眼,胯下乌骓四蹄踏雪,银枪飒沓,万夫难当。本是已率身后军队杀出一条血路,援军忽至冲乱了他身后镇西军的阵形,战场彻底陷入了混乱之中。
将军盔甲上尽是血迹,银枪的枪头已成了褐色,脸上血迹斑驳。远处弓箭手一箭射来,将军全身肌肉骤然紧绷,仰身躲过,头盔落地,几缕碎发散至眼前,他起身回马,喝令将士不可恋战,集中兵力突围,角兵胸口中了一枪,一大团血色绽开,他缓缓跪地,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最后一声号角。镇西军皆望过来,正欲奔驰,还不及拍马,又一声号角声自屹关之外响起,随后接二连三地呜鸣起来。
安北军,援军到了。
将军眸中闪过一丝近乎于绝望的复杂情绪,仅有一瞬,旋即,眸中满是冷冽与决绝,身后士兵闻听号角,已露了些许颓势,将军双腿一夹马背,大喝:“永平在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