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42)
红药说着,对从君笑了一下。
从君没出声,轻轻垂了眸。
他的盼头是什么呢?不清楚,只是知道想活着,沦落这般,不甘心,不甘愿,这么一股劲,说是盼头,也谈不上。
他活得通透,自己心思全然知晓,一步步皆是铺开棋盘,最多有几分动容,谈到动情,却远远谈不上。可说也奇怪,听了红药话的一霎之间,脑中极快地闪过一道身影去。
小公子微微敛眉,心说,许是人苦到极致,尝到什么都是甜了。
第47章 事变
继展戎初次发兵增援先锋军后,已有半个月,此时前线兵士伤亡逾三百,强行攻得三座城池,已经稳稳扎下根脚,城中百姓不及出逃,男子愿降者披枷带锁沦为苦务,不降者皆斩首示众,女子十四岁以上尽数沦为军妓,儿童放逐。
展戎又派遣两团士兵驻扎攻得的城池,增兵支援,展连英方面仍在逐步进攻,战火频起。
中央又拨了一大批粮饷下来,发至掖州军府,奉江率一队人马回府交接,这时候正是前线吃紧,他这一走,对展戎的钳制又轻了几分。
戎人现在已到了危急存亡之时,又在自家境内,作战骁勇许多,每场大战之后,不出三天,展戎就会收到红名。朝廷增援的粮晌,足有三成都要用来抚恤军士家属。天色又日渐寒冷,此战实在拖不得,必要速战速决。
展戎每日三更灯火之际仍在伏案钻研,这一场战争他又是开无人之境,绝无前人经验可供参考斟酌,他虽狂妄恃才,可百万士兵的命攥在手里,也容不得鲁莽,需得仔细经营。
从君乃将军房中人,主人不睡,他哪能安寝,三更半夜,体力虚颓,侍立不动已颇费精神,何况还得掌灯添茶,时时机敏。连着几日下来,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红药再怎么受照顾,房中也不会似展戎屋中温暖,只是屋中火烧得足,至少不显冷气。
屋中茶香四溢,烟气袅袅,红药煎茶的功夫小公子已经倚在榻上睡着了,侧躺着,蜷着腿,睡颜无比乖巧。
红药凑近为他披了层毯子,在榻边蹲下看小公子的睡脸。
他长睫毛掩着,一张小脸瘦了几分,颇显苍白,小公子睡着的样子十分安静,连呼吸都是浅浅的,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他在将军身侧,总是需得做个乖顺的模样,将军性情恶劣,调弄他时,常教他就在床边脚下睡,小公子已是蜷缩惯了,加之没有安全感,有了宽敞的地方,也是把自己缩作一团,好似什么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红药看着他,心里发酸,面上还是笑着的,明媚又哀淡。红药又替他把毯子掖了掖,小公子迷茫中不知事,好似热了,又觉得这环境安心,微微动了动,才将手脚放开了。
红药坐到另一边去摆弄香囊,心说,自己这日子再难捱,心 里也知道是有个边际的,每日掰着手指头数,纵是嫌弃日子过得慢,也有数尽的时候,小公子的日子,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说不了。转眼日头有些下沉,从君这才迷迷糊糊地转醒,屋中还未点起烛火,笼在将暗未暗的夕照里。小公子本想着小憩片刻,没想到一睡过去就是这许久,缓缓地坐起来,哑声问:“红姐,什么时候了。”
“巳末。”红药答,“睡得舒坦吗?”
从君点了点头,虽是睡足了,但昼夜颠倒,头脑也是有些昏沉。揉了揉太阳穴,道:“我得回去了。”
红药自然不会多留,将军虽然是忙着,这个时辰,偶尔也会归府,从君总不能疏忽了。小公子鬓发有些乱,神情也是迷糊的,到傍晚,这屋子就有些冷了,红药随口说:“这般模样,还不如就在府中歇了,将军屋子暖和,也不用担心他抽冷子回来,找到由头责难。”
近些日子从君常在红药这里小憩,通常几刻就悠悠转醒了,唯有今天睡过头了。小公子由着红药帮自己把大氅披上,摇摇头,平淡地说:“睡不着。”
红药话头一噎,哪能不明白呢。从君将大氅披好了,才道:“下回红姐莫容我,敲醒便是,我歪一会儿,醒醒精神就够了。”
红药把他送到门口,在他后背摸了一把,说:“去吧。”
小公子下了台阶,红药却又跟出来,往他手上塞了个搪瓷的汤盅,用绸子垫着,抱在怀里暖着呢,像是刚下炉。红药说:“我熬的红枣银耳羹,本是女子养颜固气的,你管他甚么功用。就当暖暖胃吧。”
从君接到手里,本来还要推拒,红药说:“枣子不是稀罕物,我那里还剩满筐呢。”
从君眸中有些思量,他哪知道自己睡模样招人怜,将军看了都要软三分心肝,弄不分明红药怎的突然殷切起来了,但知红药是好意,只是点了点头。又道过别,这才去了。
军府中火烛常燃,门口守兵见他并不相拦,从君走进院子里,回头朝那边厢房看去,二楼之上那间屋子黑漆漆的,是他住过的,现在属于监军的屋子。
瀚城距掖城也有些脚程,况有些公务要办,颇有些日子要耽搁,监军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将军要弄些手段,保不齐监军归来主营时,前线战局已定了。
从君只是微微驻足,便敛回目光,一脚迈进了高高的门槛。
连日捷报,先锋军军队势如破竹,数日增援,渐成压境之势,瞬间又朝戎人境内席卷了近百里。
就在展连英攻势愈发凶猛之时,后方变故突生。
封州这颗最初埋下的雷,到底是炸了。
戎人一支三百人的队伍趁夜潜入封州,抹杀守城巡逻将士以百计,枭首示众,其余尽数俘虏,入人家,抓平民百姓为质,消息传到展戎这里时,妇孺都被推上了城墙的墙头。
在进攻之前商议防守之计时,展戎就已点出这项薄弱之处。早前封州都督与戎人勾连,交出了城防图,封州又地处边境,一面连山,最宜隐蔽奇袭,即便有所防备,前线吃紧之际,自然是防不胜防。
展戎面色冷峻如冰,周身煞气如阎罗,饶是展连豪常年跟随身侧,亦是有些喉头哽塞,难以言语。他心跳极快,平复了一下才接着禀告道:“右先锋骆义正亲自赶往,附近折冲府已先行一步,将封州围了。战事暂且不会蔓延到外围,现在的难事是,敌军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城中尽是平民百姓,强攻不得,处处掣肘。”
展连豪小心翼翼地看了展戎一眼,说:“戎人请求暂缓战事,要求我们停止攻势,退兵到瀚城以外。如若不然……便每日在城墙上斩首十人,直至杀尽。”
展戎闻听此言,不由得冷笑一声,眸中尽是不屑之意,嘲讽道:“他们真以为自己好大的底牌啊。”
诸多部将皆不敢出声,展连英抱拳,声音有些低沉,道:“将军,军之为战,为保家国百姓,虽说不可因小失大,但……”
展连英话头一顿,见屋中都是镇西军亲信,才敢接着道:“纵不提此事,现有监军督查,朝廷手眼,若出纰漏伤及百姓,唯恐落人把柄。此后局势,大为不妙。”
展戎抬起眼皮轻轻撩了他一眼,淡淡道:“副将此意,便是退兵?”
展连英单膝下跪,叉手道:“末将不敢!”
若是退兵,功亏一篑,更是落人口角,如今局势,进退两难,实难抉择。
展戎面上丝毫不见怒色,冷峻无俦地高坐主位,把玩着手中的将军令,眸光颇为深邃,平声说:“骆义几日可归封州?”
从属将领上前一步,道:“快马加鞭,最晚明日午时。”
展戎抬头,冷淡地说:“十日之限夺回封州,如若不能,教他提头来见。”
该将一怔,对上展戎目光,立刻叉手行礼:“是!”
其余将领颇有些骚动,如展连英一般叉手下跪,齐声叫:“将军!”
以民养战,可得军心,无论出于何等理由,都绝不可弃一城黎民于不顾。将军铁面无情,他们一向知晓,只是此事,断然不比战场杀伐。
展戎对他们理也不理,眸光一派冷锐,平淡而又冷厉地说:“传我军令,此刻前杀伐,既往不咎,此刻起,我大魏封州损一无辜子民,我屠一城,告知戎人,如若不信,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