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94)
“够了!停下!停下这些胡扯!”咆哮打断了所有声音。
伴随一个杯子被狠狠砸碎,歇斯底里的咒骂和质问响彻舱室,回应却寥寥无几,一时间舱室里分不清是热闹还是死寂。
艾格看不到背后困兽的表情,不知道他扯起了谁的衣领,绊倒在了哪里,又被谁扶起。又是一个水壶被砸在了地上,信件被彻底撕碎,碎纸洋洋洒洒飘来,而他只是靠在窗口猜想天是否已经全黑,轮船与岛屿的距离还有多远。
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与远方岛屿隔着最后的落日余晖。
他望着那里——海盗退避,众岛臣服——那里曾有统治成立的历史,新生,灭亡,繁荣,衰败。历史里残酷与仁慈并存,所有的这些也早早成为了阅览之人的印记。没有人可以说洞晓这片海域,但风浪每一次向窗口涌来的方式,都会告诉人们船行的方向与轨迹,战火在哪儿燃起,族群又怎么被摧垮。出走总得回归,失去必须清算。
撕碎的纸片吹到了他脸上,落到了杯子里,毁掉了一整杯干净的柠檬水。
艾格想起海蛇号上的每一杯茶,不得不说,相较这艘商船,海蛇号的床硬得像块石头,茶水总有股纸灰味,偌大一个舱室,连个像样的木桶都没有。在背后动静渐歇中,他终于放下水杯。
“登上你的船,听你一路演说,看你摔杯子发火,德洛斯特,我在陪你玩什么宾主尽欢的过家家游戏吗?”
“你上我的船!你登陆那些港口!你把消息传给了他们!”
“是你。”艾格给自己换了杯水,“撇开傲慢,虚伪,不忠,无论如何,德洛斯特的讣告里会写明那唯一的优点——一只合格的报信鸟。”
愤怒让海蛇的指控跳过了思考,“为了让德洛斯特成为输家,你不惜与海盗为伍!?”
“输家?”艾格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被窗外夜色带走了。
入夜的海风灌进屋内,卷走最后一点碎纸,仿佛在宣告远方战火的余烬。帝国海军虎视眈眈,各地海盗占港称王,时间养成了这些鬣狗、酝酿了最合适的平衡,时间也将带来更多的动乱——
“往好处想,迄今为止,你家族的灭亡不过一场乏味的序幕,你现在的痛苦只是序幕里的一点消遣——输家?游戏如有输赢,德洛斯特,你暂且不配入场。”
没有任何一个掌舵者的自尊受得了这种语气的践踏。
“海盗不会放过德洛斯特!更不会放过你!”
“那就不是你能关心的事了。”
“哈!你以为你赢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在哪里!?你以为你能回家!?——埃里克!”他大声呼喊侍卫长,仿佛对方迟到一秒,自己就将亲手拔剑。
但侍卫长没有动弹。
德洛斯特瞪去那里,刀枪铁甲就在屋外,屋内似有火星一触即发,大火即将给所有人带来窒息。
艾格知道侍卫长正在屋子的哪一处保持沉默,也知道他在哪年哪月念出过代表效忠的誓言,而衣袍底下藏着怎样的一把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他见过骑士眺望家乡的渴望,也见过他眼底的挣扎。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朝向那个方向,道:“埃里克·博格。”
唤名如旨意,骑士应声行礼。
他曾经宣誓过的主君此刻看不见,唯高处风帆与此地遥遥相望,起先是他单独一人,而后是三三两两的士兵曲膝跟礼,几秒之内,人群被分为高低错落的两层。剩余的人茫然站在那里,注视那些剑柄上的纹印,金纹闪烁着旧日里的微薄荣光。
“埃里克听候您的差遣,殿下。”
人群朝向处传来简短的命令:“替他擦擦眼泪,找个安静点的房送进去,利瑟尔·德洛斯特需要专心供认自己的叛国罪行。”
这里没有眼泪,有的只是狂怒和怨毒。利瑟尔·德洛斯特大退几步,大喊了一连串其余士兵的名字,没人应声,一个都没有。哐当一声巨响,最后被砸碎的是一株红珊瑚,船长室一直伫立的那株红珊瑚。
丧家之犬踹倒剩下的半株红珊瑚,站在满地碎裂的血红里,终于记起这间船首楼的主人——这个第二次生命和财富都是由他和巴耐医生赋予的人。
“伯伦!——阶下囚!让他们都成为阶下囚!伯伦!”
沉默又是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久到德洛斯特脸色越来越狰狞,不顾一切开始装填起腰间枪械的弹药。
最终艾格打破了这个沉默,“船长大人?”
黑袍男人终于应声了,声音清晰:“我说过,不要叫我大人。尤其是您。”
“或者你更想用这个名字?”窗口对话的声音比他更清晰,“尤克?”
室内有一半人对这个名字完全陌生,还有一半人就像是听到了陌生之名,医生茫然转头,雷格巴茫然转头,看到被唤“尤克”的黑袍男人已然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枪口就像早已准备在那里,正对着德洛斯特。
“别乱动,病人的手可没那么稳当。老实说,我快举不动了,装完弹药的一把枪竟然这么沉吗?”
而后他也没去管海蛇的脸色,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去看窗边红发人影。语气犹如重甲一层层卸下,褪去深沉外衣。
“不过一层楼板的距离,你亲爱的、顽强存活又奄奄一息的老朋友就在这里,数月航行,可你居然从来没想过推开这扇门,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老天,我有向您讲过这么残忍的故事吗?”
他咳了两声,满脸怨气简直比枪口下的德洛斯特还深。
“这太让人心碎了!我的殿下。”
第69章
还有什么比死人复生更让人惊骇?
船首楼的一场巨变结束于巴耐医生突如其来的晕厥。若这个名字使一部人目瞪口呆, 对于老人来说,却仿佛是场摧毁意志和躯体的飓风。
命令之下,士兵们各司其职, 很快就把船长室茫然的众人遣散, 剩余的反叛者被关押,晕厥的医生被送回房。德洛斯特咒骂、发狂, 始终不肯好好待在牢房, 于是马上就被绑住手脚、塞住嘴巴, 挂去了最偏僻的那根桅杆上。
底下船员来来去去,从驻足震动,到平静接受,不过就是一顿晚饭的时间。人们看着那具躯体挣扎、停歇,渐渐失去力气,偶尔和缆绳上鱼干一样随风摆荡,纷纷开始打赌那两只靴子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估计坚持不了三天, 听说是因为叛国和弑君。”
“什么?看不出来他这么疯狂!”
“谋杀那个加兰海姆吗?怎么做的?用刀?用毒?”
“或者巫术?据说海蛇祖上来自内陆, 内陆人怎么在北海站稳脚跟?总得用点邪恶手段。”
“好好的贵族不做, 非得去干点掉脑袋的事。”
从找回主君的功臣, 到大逆不道的罪犯, 再到一具桅杆吊尸,潘多拉号的底舱又多了通经久不衰的佐酒故事。
船长室内, 人群散去,只剩满地狼藉。
一个成年男人大小的红珊瑚打碎后收拾起来得有多麻烦?而伯伦船长——现在得叫尤克了,却没有让任何人收拾这满地残渣,此刻正满脸痛惜, 亲自蹲在地上捡着珊瑚碎块。
“所以,没人为我的一地尸体默哀一下吗?”
“那是你的尸体?”雷格巴看看碎裂的红珊瑚, 又看看眼前的大活人,“那你算什么?珊瑚成精?还是幽灵?”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震惊都快在今天用完了。
“死人复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巫术已经邪门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还是人,吹口气就倒的病人。”
尤克说着就咳了两声,坐倒在了满地红珊瑚碎片里。病人神态语气尽变,从难以琢磨的阴沉到明目张胆的虚弱,这一刻,没人会怀疑这具陌生躯体里住着那个熟悉的异域故人。
艾格正朝他望去,一双红珊瑚与满地碎片默然相对,灯光下它们是同样的颜色和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