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24)
瞥见这人的装扮、以及那截手腕上明显的木枷印痕,艾格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他——船长室的门口。只不过他现在没穿亚麻内衬,上半身只有一件无扣的褐色短马甲,露出了大半蜜色的胸膛、劲瘦的腰部,一个木质的青色腰带松松地圈在窄胯上方。
克里森喊出了他的名字:“……雷格巴?”
那少年瞥过去:“你认识我?”他在认真发问。
克里森眼睛往他手腕、脚腕以及腰际各溜了一圈,一声未吭,只冲他笑了笑,那笑容跟前天晚上的黑发侍者一样意味深长,像是在对待什么有趣的物件,而不是一个与他说话的人。
名为雷格巴的少年定定望了颧骨高耸的棕皮肤一眼,像在记忆或研究他的表情,随后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径直来到桌前。
他走近了,艾格便闻到一阵还未散尽的香料,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船长室的味道,他从那里来。
“医生不在也没关系。”他望着桌上打开的药箱说,还是那种口音浓重的腔调,语气却利落,“这两罐药,我要的。”说着指了指药箱里的两个罐子,看了看艾格,又看看伊登,似是征询。
伊登愣了一下,把药箱往前推了一点:“医生走前说过,这些可以随便拿。”
于是他点点头,把两个罐子一左一右塞进两边宽大的裤兜。
罐子里的草药不是常见的干燥褐色,而是绿油油的糊状。罐子从艾格鼻端抬过的时候,他没能辨认出这是什么药,只从复杂的气味里嗅到一点治疗外伤的常用草药。
正在他收回打量,低头绕起自己绷带的时候,桌前的少年突又转回身,掏回一个罐子,放到了桌上。
罐子被推到艾格手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了抬起来的绿眼睛。
“最后两罐。”他说,提醒似的,“船长怪癖不少,省着点用。”
说完,他看了眼桌子,弯下腰,伸手揽过桌上的东西,柠檬皮、空掉的瓶子、换下的绷带……像个礼仪粗糙的侍者,抱着垃圾离开了。
艾格看到自己带血的绷带从他的臂弯里荡了下来,眼睛下意识从那背影的后脑勺滑到那轻盈的下半身,观察了一会儿,也没发现有什么“怪癖”留下的痕迹。
舱门关上,室内一阵安静。
一左一右两道目光同时长在了他身上,左边那道更是如有实质般黏在了脸上,艾格打量了两眼手中药罐,转头回视。
克里森有一阵没说话,只拿眼睛滑过他的正脸,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你……认识他?”
艾格低头给绷带打结。
“刚知道他叫雷格巴,你说的。”
棕皮肤的男人哦了一声,眼神在屋子里飘忽了一会儿,重又来到那张红发碧眼的侧脸。
“你要是在这艘船上四处走走,尤其是底舱,你早就该听到他的名字。”
“他很有名?”伊登问。
“我指的是你们能听到他的名字。”
他放慢了声音,像是在让自己的腔调更加耐人寻味。
“你们晚上去底舱走走,专挑那些没人的角落,走廊拐角,酒桶后面,运气好的话碰上有灯的地方,你就能看上一场好戏。放在陆地,最热闹的妓院里可都没有这种节目——两个,或者三四个脱了裤子的男人。不过那会儿他们可能不管他叫‘雷格巴’,他们只会叫他‘宝贝儿’——‘宝贝儿,你真棒’,每次都是这句,最敬业的妓.女也得为这重复的蹩脚恭维翻白眼,而雷格巴宝贝儿始终热情。”
他因病沙哑的嗓音学着那下流语气,让伊登不自觉地揉了揉耳朵,几乎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克里森继续把话说明白:“只要三枚银币,人人都能跟他来上一段,比帕斯顿港最大的妓院要便宜。”
他摸了摸兜,摸出仅有的一枚银币,肩膀面向艾格,耸了耸,好像他是他的嫖友似的,跟他轻佻抱怨。
“但也只便宜那么一点。”
艾格目光往那凑近的肩膀一垂,接而径直抬到那张脸上,棕皮肤男人随即挪了挪肩膀,把伸过来的银币捏回了掌心。
那边伊登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消化掉他这一番话。
“……可我们听说过,他是船长的——船长的——”
“船长的漂亮小羊?”克里森把脸朝向他,“没错,其中一只,潘多拉号的船长有多慷慨,你们现在应该知道了,这只小羊甚至被允许在陌生港口上岸。”
他又打了个喷嚏。
“没人比他更会找乐子,在你们登船签契的时候,说不定他正躺在你们那小岛的小妓院里,睡你们家乡的女人呢……顺便教她们怎么叫.床。”
伊登久久不能言语,回想那少年样子,没记错的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给他的印象几乎是清澈的。
“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外表上,你也看不出他从哪里来的,一个原始丛林的部落?或者一个衣服都不用穿的山洞?大海的另一端,那种放荡野蛮的地方不在少数。”
伊登已经不想再谈论下去了,这里可是充满干净草药味的船医舱室,这些话题更适合在酒气熏天的底舱,他觉得发烧中的棕皮肤室友话里话外都带着股热烘烘的病气,令人想要挪凳远离。
“医生怎么还不回来……”他不由自主再次嘀咕,说完他才想起刚刚艾格的话,一低头,看到桌上那瓶绿色罐子,又回忆起了船长室飘着香料味的压抑空气。
真要找去船长室?他犹豫着想问艾格,正在此时,舱门再次被推响,只有一个人能让门窗的声音那么温和亲切,医生终于回来了。
第19章
老人家没有去找船长,而是找了管理货舱的水手长。
怪事发生之后,夜岗和人鱼相关的差事本就成为了人人都避之不及东西。他满面愁色地告诉他们,现在没人乐意一直呆在人鱼水舱的夜岗,顶多再来两人轮流值岗。
他为这个奔忙了一上午的结果叹了口气,却也无计可施。
“那具尸骨还在一个废弃舱室摆着,等着船长下令处理,整个船上的人都很不安。”他说,“我走过那些船舱,像在走过一个被瘟疫席卷的村庄。”
他说起这话的样子也像瘟疫村前一棵灰色老树,他目送两个年轻人离开,愁眉不展。
艾格睡了一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听到伊登和凯里在聊他们的噩梦。
即将入夜,墙上未点灯,舱室完全陷在黑暗里,吊床里传来的声音有点恍惚。
“……我梦到有人在洗澡……在一个黑漆漆的水舱,那人背对着我,坐在一个不停流水的木桶。”
这听起来像个春梦开头,但伊登语气发愣,没人打断他的叙说。
“我叫了那人一声,我以为那是熟人,他回过头……确实是认识的面孔,左脸有道长长的疤,是加莱……他的眼眶不像我在甲板上看到的那样空荡荡,他终于有了眼珠。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子跟他对话,我问他要不要灯。”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我才知道他眼珠为什么那么黑,为什么在发亮……我看清了,原来那是一条蜷着的水蛭,它爬出眼角,蠕动到了耳朵里面,像吸饱了血……”
“……很多条水蛭从他眼眶里爬出来,他站起来,木桶里的水还在不停流,黑水流到我脚边,我后退一步,才知道那是无数条水蛭。”
棕发青年缩在吊床里,搓着自己的耳朵。
“……我不该在白天跟克里森讨论那种虫子的。”
“……”
好一阵没人说话。
“我也梦到了加莱……该死的,我又没看到那具尸体,死人会什么要跑来我梦里。”
凯里闷声闷气。
“什么样的梦?”
“……他伸着手指——我发誓我没见过那样的手指,像我老爹坟上的枯枝,他伸着手,从我的背后,从吊床底下,从通风口,不停管我要水,要水,要淡水,但船上哪儿有这么多淡水,我只能给他头顶倒酒,像给快死的树苗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