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81)
众人虽然都颇为疲累,但听见李好问这样说,大多感到欣慰。
此时已经到了丑正,叶小楼起身告辞,打算回长安县继续值夜。他离开时,用带着恳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李好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埋着头走了。
随后李好问等诡务司一干人在司内稍事休息。李好问自去机要室,用法螺将今次在崇贤坊的经历记下来。他刚刚“记录”完,天便亮了。
到了辰时,卓来从敦义坊赶来诡务司公廨,向李好问报告了家中“一切都好”,这小子依旧有些气鼓鼓的模样。
紧接着是章平,他依旧头上冒汗,手中提着大家的朝食,踩着司内壁挂钟的钟声踏入公廨的大门。章平见到司内各人全须全尾地都在,十分欣喜安慰,随后又讪讪地表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李好问等人忙了一夜,这时都正饿着,见到冒着热气的朝食袋子无不大喜。李好问心里直感慨章平真是一个称职的后勤部长。
这时公廨大门处又有响动,不一会儿,叶小楼又匆匆进来了。
正当诡务司众人想要问这位去而复返的不良帅是否是来蹭朝食的时候,叶小楼通知了一个消息:张嫂的娘家人找到了。
第 45 章
“找到了?是在凤翔找到的?”
李好问突然想起了前日夜里在自家见到的“炼石宫”那几位蒙着面的黑衣女子。当时她们提过, 有一个分坛在凤翔,消息比较灵通,许是能帮忙找到张嫂娘家人的消息。
两日之后, 消息就来了。
“是的,”叶小楼基本一夜未睡, 此刻照样精神奕奕。他挺着胸道:“西市那桩案子一出, 我就催着裴县尉向凤翔府行文……按说要几日才能送到凤翔的,可不知怎么, 今日凤翔府便送了消息过来,说是京中衙署要的人,他们已经找到了。”
李好问听了便心里有数:看来,那以女子为主导的炼石宫,在办案效率上,要比这些官府高太多了。
“吴家人怎样了?”
李好问连忙打听。
当初张嫂那桩“傀儡蛊案”案发之前, 吴家人就借走亲戚的名义先躲去了凤翔。
当时无论是诡务司还是长安县,甚至藏在西市里的那位溪洞神婆, 都猜测吴家人被从京中调开, 恐怕会被灭口。
叶小楼说到这里面色也有些古怪:“确实是在路上遭了盗贼, 家财都被抢光了。但那盗贼比较贪, 听说吴家从京里出来,京里还有一个出嫁女,便想要借着吴家这些人口再敲一笔赎金。吴家人被关着, 虽然惊吓不小, 但保住了性命。”
“后来吴家人被找到,盗贼们卷了财物全逃了。凤翔府接手了案子, 听说京里各司也在找这些人,就干脆一起押回来了。”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 两人都流露出振奋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山穷水复疑无路,原本以为吴家这条线索也断了的,现在竟然又续了回来。
李好问又向叶小楼打听:“叶帅后来又去过西市,去过溪洞神婆那里吗?张嫂如今人怎么样了?”
一个苍老的女声刚好在门外响起:“伢俣大神婆在上,我等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为吴家娘子治疗——”
“可是,天不遂人愿,吴家娘子的神智受损。我等……我等就只能治到这份儿上了。”
说着,只听银器相互碰撞的声音响起,溪洞神婆和另一名穿着西南地方独特服饰的少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张嫂进门。后面笃笃声响,进来的是拄着双拐的张武。张家那个傻儿子牵着父亲的衣角,也嘻嘻笑着,迈过诡务司高高的门槛,一并入内。
“张嫂!”
卓来还不知道张家那些变故的详情,见到人,欢喜得一蹦三尺高,高声道:“好久没吃到你做的古楼子,可想死我了。”
张嫂扶着溪洞神婆的手,见到卓来却往后躲了躲,埋下脸去,细声细气地道:“这少年郎恁地无礼,奴没见过他……”
卓来顿时像是石化了一般,愣在原地。
李好问也大吃一惊:这还是原来的张嫂吗?
“她眼下只有七八岁女童的心智,而且……记忆全失,既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也不识得自己的儿子。”溪洞神婆在一旁叹息道,“说实话,人能救过来,能够清醒说话,生活能够自理,我等已是要叩拜伢俣大神婆了。”
“可一想到,吴家娘子变得如此,是我等蛊术所致,我这心里就……”
说着,溪洞神婆满脸愧色,低下头去。
拄拐站在妻子身后的张武,此刻虎目含泪,恨声道:“还我娘子,还我一个好端端的娘子……”
这名汉子困窘到了极点,原本搬来丰乐坊让他看到了希望,可谁想到竟落得眼前的结果。
偏偏那溪洞神婆口口声声只用张嫂的娘家姓氏,叫她吴娘子,仿佛发妻已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一般。
张武心再大也受不了这个,一时间放声大哭。听闻自己阿耶哭得响亮,张家那个傻儿子也跟着一起哭了。
卓来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连忙去劝,然而他又怎劝得住这样的伤心人?
而张嫂却只感到惊疑不定,她缩在溪洞带来的那名少女身边,颤声问:“阿姐,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哭啊……”
和溪洞同来的那名少女则不断安抚张嫂:“娘子不记得了吗?他们是你的家人啊!”
张嫂睁着她那双微微凹陷的大眼睛,盯着张武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不记得了,他……他是我阿耶?”
张武听到这句顿时哑了,连哭都哭不出,只得在章平的搀扶下直接坐倒在诡务司的地面上,深深埋下头,双肩不停抽动。
张家傻儿子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受了泪,微笑着凑近母亲,依恋地牵着她的衣角,身体轻轻地靠向她。
张嫂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忽然道:“跟我这样亲,难道是我阿兄?”
诡务司里陡然静了静,没有任何人敢出声,就连张武低低的啜泣声,都暂时中止了片刻。
世间最怪异的家庭莫过于此。在这个家里,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
张家的日子本就过得艰辛,张嫂这根顶梁柱倒下,令本就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但最糟糕的,恐怕还不是张家的困窘,而是张嫂遭受打击之后心智全失。
旁人身在局外,恐怕难以体会。然而张武却直接被悲伤和恐惧压倒,一时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好问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却又无话可说。他很清楚是诡务司连累了张家,但他现在又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一家子做出补偿。
在诡务司的紧急要求下,罪魁祸首吴老爹当天下午就从凤翔押解往长安,由京兆府先接收,第二天下午才送至诡务司供司内询问。
吴家人完全没有加害者的自觉,自始至终认为自己是受害人。因此吴老爹与吴老娘一见到李好问屈突宜这等身穿绿袍的官员,当即跪下哭诉,不外乎出京遇盗,家财尽失,求官府缉捕盗匪,追回失财云云。
当李好问开口问他们“傀儡蛊”之事,吴父与吴母才一怔,似乎终于想起了他们身在“诡务司”这个衙门。这个衙门不问水火盗贼,只管世间一切诡奇之事。两人面上当即流露出畏惧之色。
“我们也是为了云娘好……”
吴老爹如是说。
不待诡务司众人询问,吴老爹便从头至尾将实情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夫妻一直觉得女儿被女婿和外孙拖累,吊死在张家这棵树上着实没意思。刚巧有认识的人家想要续弦,知道张嫂为人勤劳贤惠,就先问了吴父和吴母的意思,说是如能成,他愿以两万钱下定。
吴氏夫妻闻言自然心动,但无论好劝歹劝,张嫂却都不愿离开张武与小儿。
而吴老爹是个棋迷,没事喜欢与人手谈两局。他与一个棋友闲谈时刚好听说了“蛊”这种东西,说是能够不留痕迹地让人转变心意,就如西市那家隐于地下的铺子里所售卖的“傀儡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