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127)
李好问感受到了目光里的温度,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伸手,轻触纸面上的文字。
“是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年轻人,而且能自我控制,很能忍耐……
“再考虑他那项特质……恐怕他是最适合接手诡务司的人选。
“紧邻,宗室,未及冠,只要将这三项透露给老屈,将来老屈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这令李好问恍然大悟,记起了当初屈突宜找上他时那几项充分必要条件。
“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
读到这里,李好问心下惭愧。
虽说他按照郑兴朋生前的“遗愿”,继承了诡务司司丞一职,但直到今天,还是未能完全破解郑兴朋的死亡之谜,更遑论为他报仇,以至于面对郑氏孤儿寡母,心有戚戚,无法坦荡。
“六月廿五日,
“我知道了,近来一直困扰我的,都不是人,而是‘非人’。”
李好问心想:这范围有点大。
“非人”的领域太广了,除了佛教典籍中记载的那伽、紧那罗是非人,大唐中土本地产的神灵鬼狐,花妖木魅,也全都能算做是“非人”。
但总之不是在和人打交道就对了。
然而这日的笔记非常简短,李好问的手指触遍整张信笺的背面,都没有能找到其余字迹,只得悻悻地将它翻过,放到一边去。
翻过纸张的时候他刚好瞥见纸张正面墨迹淋漓的字迹,顿时一阵头疼,疼得他龇牙咧嘴,令坐在对面的郑夫人忍不住面露关切之色。
但那一瞥,也让李好问扫见了郑兴朋写给郑夫人的书信文字:“听闻昭儿微恙,婧娘操劳,日夜悬心,恨不能生出双翼,飞往蜀中去也……”
原来郑兴朋人在长安城中,心思依旧萦绕在家人身上。
也难得郑夫人能够体谅郑兴朋的苦衷,完全不计辛苦,独自一人在蜀中坚持。
想到这里,李好问又向郑夫人递去一个充满钦佩的眼神,再取来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笺,翻至反面,伸手触碰——
“七月三日,
“最近发生的一切,都关系到一个秘密。
“然而我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却在说:不要去揭开那个秘密。”
李好问心头猛然一惊:这是郑兴朋第一次在笔记中提及“脑子里的声音”。
而诡务司的人之前曾经讨论过,郑兴朋是否死于被“植入”于脑海中的“念头”,以至于他一见到罗景,便化冰为刃,抹了自己的脖子。
在案发之前二十天,郑兴朋提到了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
这令李好问忽然觉得这座长安县廨舍变得阴森森的,一阵阴寒笼罩在身侧。
“那个秘密与大唐无关,知晓真相只会消耗自己的心智与灵魂。
“但我所想的是……我能活到获知秘密的那一刻吗?”
“七月五日……”
七月五日的笔记也只有短短的一条。
“不可言喻的恐惧。”
李好问看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发毛,觉得郑兴朋这时的精神状态更加不正常了。
但这张信笺的背面却依旧墨迹淋漓,郑兴朋写了满满当当的一页家信。
李好问征得郑夫人的允许,将正面的家信也“触碰”了一遍,确认里面说的都是些琐事,信上的口吻让人觉得书信者情绪稳定,精神状态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面对郑夫人充满疑问的眼神,李好问却又无法将实情说出来。
“七月廿日。”
这是郑兴朋遇害的三天前留下的笔记。
“我知道我会死,然后是长安,然后是大唐,再然后是整个世界!”
李好问震惊了——
郑兴朋也留下了诸如末日预言的文字。
但如果他也是穿越者,他应该知道唐王朝的灭亡根本不是中华文明的结束,中华历史还将翻过新的篇章才对啊!
难道这个世界还是一个平行时空不成?
“我还在抗争,以我自己的方式——
“我觉得我会努力到最后一天。”
李好问读到这里:他还能作何感想呢?唯有肃然起敬罢了。
“给了我莫大启迪的一位前人曾经说过,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若将个人的生命与漫长的历史相比较,不过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在那些重要的时刻,每个人都将作出自己的选择,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我希望,婧娘和昭儿,将来有一天,会为我而感到骄傲。”
李好问被这一番笔记深深地打动了,在长达一炷香的时间里,他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沉浸于这些文字带给自己的感触与力量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将这信笺翻过,却发现他已经翻到了头,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虽是差不多的质地与纹路,但看起来像是夹带在包袱里,用来保护纸张不被损坏的垫纸。
李好问抬头看向郑夫人,对方见他如此,也微微颔首示意,道:“外子寄来的最后一封书信,就写于七月廿日。”
“之后我就再没能等来他的消息,直到诡务司传讯到益州府……”
诡务司当是在郑兴朋出事之后,第一时间便飞鸽传书,将消息递到蜀中,通知了郑夫人。否则这对母子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长安。
而这时,郑夫人微微扬起头,双眼望着假想中的天空,面颊上染着红晕,用一种既骄傲又痛楚的表情开口道:
“外子在他最后那一封信中是这么告诉我的。
“人的一生,看似好几十年,但放在浩瀚的历史中不过是短短一瞬……”
李好问忽然觉得心底有一根弦被猛地拨动了。
在他眼前的开口说话的,似乎不再只是郑夫人。
郑兴朋,三十余岁,面相老成持重,两鬓微微染霜,似乎正坐在妻子身边,侧过脸,眼中饱含爱意,向他的妻子望去。
李好问似乎听见他们夫妻二人同时开口道:“……有些人选择了妥协,有些人选择了坚守。”
目睹眼前这一切的李好问不禁感到眼眶微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郑夫人唇角带着微笑,说出“将来有一天,会为他感到骄傲”时,李好问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低下头,掩饰着迅速动手,要将那些记载着夫妻间相互理解与深情厚谊的信笺收起。
忽然,他手下一顿。
郑夫人唇角挂着笑容,却伸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水,眼神中混杂着骄傲与伤感,缓缓开口:“如果夫君地下有灵,便可知我不负所托,把这些书信都交到了六郎你的手上。”
“怎么了,六郎?”
见到李好问神色有异,郑夫人也难免吃惊,关切地问道。
外面,屈突宜与叶小楼已经结束了“谈心”活动,听见这边的动静,两人忙都冲了进来。
李好问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很好。”
他将所有的信笺叠放整齐,用郑夫人带来的包袱皮将其全部叠好,又交回到郑夫人手里,低头躬身道:“郑司丞的心志令人钦佩,还请夫人节哀。须知此后郑家的事就是诡务司的事,有任何需要的,请不吝向我们这些人开口。”
郑夫人郑重接下了包袱,柔声应好。
然而她和这间廨舍中的其他人却都不知道,此前叠放在那信笺的最后一页,正反两面完全空白的那张纸笺,此刻正叠起,端端正正地藏在李好问的衣袖中。
在那张完全空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
“七月廿二日,
“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秘密也发现了我。”
第 64 章
“郑家那件‘屏风杀人案’究竟怎么样了?”
刚刚将郑夫人母子送走, 叶小楼就急不可耐地抢到李好问面前,匆匆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