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310)
“……”
相传玄宗时有教坊舞姬公孙氏,以一曲剑器浑脱名动四方。今日含元殿前则有杜美人, 以其刚健婀娜的身姿, 干净洒脱的动作,在如雪的剑光中征服了观者的心。
大臣们似乎都忘了君前礼仪, 不住口地为这群剑器舞姬们喝彩。
而天子李忱更是看得如痴如醉,神游天外。
他眼中,就只有一个杜美人。
这位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多年来一直低调隐忍,夹缝求生,心中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在他兄长和侄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安稳地活下去。他娶妻纳妾皆不由自主, 男女之情上也从未上过心。
然而在他将近四十岁时,却一举登上了这天下权力的最巅峰。
在他终于品尝到权力的甘美滋味之后, 李忱也看上了此生头一个“意中人”。
杜依梅本是随舞团入宫的舞姬, 从未想到自己也能够入天子的青眼, 承恩成为美人。这对她而言, 也是意外之喜。
人都说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李忱对杜依梅的痴迷,正处于这样一个“没救了”的状态。在过去将近一个月中,除了杜依梅不便侍寝的时候, 其他日子里他都和这位美人待在一起, 耳鬓厮磨,夜夜笙歌。
至于今夜这场驱傩之后的剑器浑脱, 也是李忱精心安排,满心要看他的杜美人出尽风头。
果然, 杜依梅与十名教坊司出身的舞姬共舞,占尽众人眼光的只有她一人。
正当李忱还沉浸于杜娘子宛若天人的舞姿中时,韦昭忽然上前,凑近李忱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忱还在茫然着,又有几名大臣凑到了韦昭身后,似乎都在支持韦昭的谏言。
李忱顿了顿,眼神瞬间清明。他肃容对韦昭等几名臣子说了些什么,随后一个眼神给到王宗实。
王宗实侍奉李忱日久,对这位天子的心意已是了如指掌。他立即冲乐师们努努嘴,乐声稀稀落落地停下。
含元殿上的舞姬们正舞在兴头上,忽然被叫了停。
杜依梅意犹未尽,在鼓乐声停止之后,兀自继续转了两个圈,方才收起手中的长剑。她的眼光向李忱那里迎过去,似乎想要得到一句公允的评价——这段精心准备的剑器浑脱,她与她的同伴们舞得如何,能否比得过那位传说中的“公孙大娘”,又能否赢得当今天子一句夸赞呢?
但杜依梅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女子。一旦看见李忱那冷淡而又疏离的眼神,杜依梅猛然醒悟了什么,连忙收起长剑,带同所有舞姬一道,向李忱和他身后的群臣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低头屏息,倒退着离开了含元殿中这一整片空地。
李忱与韦昭等人见杜依梅“识趣”,便不再计较她的失礼,君臣之间的注意力又重新转回这岁除之夜的驱傩大典上。
而诡务司三人已经“干掉”了一小坛为欢庆除夜而准备的美酒。
适才李好问与秋宇将酒浆分别涂在了他们的脸上和手上,又洒了一些在头发上和身上。
叶小楼一边嘟哝着这两人是傻瓜,一边自己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李好问做完这一切,才告诉王宗实,要他将事先准备下的酒水都堆放在距离诡务司三人组最近的大殿一角。
王宗实当即面露难色——这些酒浆是转为除夜庆典所准备的,宫中的惯例是君臣同乐,大家一起喝个通宵达旦。
李好问小声向他解释:“不是要总管将酒水都留给我们三个人享用。而是将所有的酒浆都放置在最方便我取用的位置上。”
王宗实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李司丞还要亲自为所有人斟酒不成?
但他还是选择了照做,命手下的小黄门们将酒坛子都放在大殿一角,需要斟酒时就都上这儿来去。
将一切办妥,李忱那边已经斥退了杜依梅,乐手们不敢再奏乐,大殿之上立刻安静下来,众人耳边只有那座巨大沉香木火堆燃烧时传出的噼里啪啦声响。
李好问拥有“夜视”能力。他向含元殿大殿中凝望片刻,然后悄悄问身边的两人:“这大殿中……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色泽?”
秋宇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叶小楼将眼瞪得如铜铃般大,看了半日,摇摇头:“哪有什么?不就是一座黑黢黢暗沉沉的大房子?”
李好问忍不住侧目,看向这口无遮拦、心大至极的家伙。
须知大明宫乃是长安三大内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殿宇内的装饰也最为富丽豪华。虽然在安史之乱之后,李唐皇室的力量大幅衰落,大明宫内疏于修缮,但在缺乏照明的晚间,那些破败与凋敝都隐藏在光线难以触及的阴影里,含元殿依旧是那座见证了大唐盛世荣耀的煌煌殿宇,置身其间,仿佛便置身于那个辉煌的年代。
到了叶小楼口中,怎么就成了平平无奇一房子?
但李好问所指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觉得含元殿的空气中,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灰白色雾气。
两人正交头接耳时,王乔手捧一物,施施然从大殿深处走出,来到大殿正中时,他微笑着向李忱躬身致意,那脸上的表情似乎就在说:“恭喜陛下!”
李忱见王乔如此,顿时喜上眉梢,笑问:“已是得了?”
王乔也是笑容满面:“已是得了。”
李好问与秋宇等人见状,各自警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见李忱转向众臣,高声宣布:“今日早些时候,已由韦丞相向诸位展示了上天赠予朕的几件宝物……”
李好问:想必就是指玉膏、龙须草、首山铜那三件了。
“……然而上天赐予本朝的至宝,远不止那三件,更有一件神物。
“传说这件神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可活死人,肉白骨。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它的名字叫做‘太岁’……”
随着李忱开口道出“太岁”两个字,王乔伸手,揭开了他手中所捧之物上覆盖的那一层流光溢彩的锦缎。
百官一阵轻呼,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王乔手中——
只见他捧着一个沉重的金盆,盆中无土,但里面生长着一团外表看起来像是脂肪的东西。它通体呈白色,最上面表面光滑而平缓,越往下颜色越深,渐渐地变成灰白色,下方层层叠叠地像是生出褶皱,又像是核桃打开之后嫩桃仁上所形成的那种灰色回路。
臣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地盯着王乔手中的金盆。
原来,这就是太岁啊!
李好问却紧紧抿着嘴——
看来天子到底还是信了王乔那一番鬼话!
上一次李贺连同葛洪、老聃联袂入宫,就是为了戳破王乔的谎言。而他们当时也做到了。
只不过,当时天子似乎已经不再信王乔的邪了,一转头却又重将其奉为上宾。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无法也没有必要再回头考证。现在需要做的,是应对“太岁”出现在大明宫之后的一应后果。
李好问向秋宇使了一个眼色,秋宇略点点头,无声无息地溜走,片刻后,身形已出现在大殿一角。
而叶小楼摸摸鼻子,对李好问与秋宇之间的惊人默契也感到有点震惊:他怎么就猜不出李司丞到底需要旁人帮他做什么呢?
这时有小太监们急急忙忙地将那条陈放了玉膏、龙须草与首山铜的香案抬至阶上,任由王乔将这枚沉重的金盆也放在香案上。
紧接着李忱向王乔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乔当即从袖中抽出一枚银质的小刀。
见到王乔在君前手持“凶器”,三名金吾卫立即冲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挟制王乔,另一人挡在李忱面前。
李忱却懒懒地摇了摇头,道:“仙人没有这个必要。”
三名金吾卫知道天子的意思是,面对一位仙人,他们这么故作勇武是没有用的。于是三人互视一眼,缓缓退开,但都没有离开李忱身侧太远。
王乔根本不在意金吾卫打岔,自顾自上前,用银质小刀在那一株生长在金盆中的“太岁”身上割下来一小片,白白的,像是脂肪一般的物质,将其放在一名小太监匆匆奉上的金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