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169)
话说,屈突宜何止是在那一次为他撑了这样一把伞,自从他进入诡务司之后,屈突宜就一直为他撑着一柄无形的大伞——既有遮风挡雨,阻挡危险,也有谆谆教诲,循循鼓励。
虽然他不明白那舞台上的伶人……伶蚁们究竟在为何而表演,但这确实令他陷入追忆,难以自拔。
舞台下的乐师也正拨弄着舒缓的曲调,十分配合李好问的情绪。
忽然铮铮两声拨弦,舞台上情势陡变。那两名穿着青袍的演员似乎突然起了争执,面对面而立,互不相让。
又有一名伶蚁抱着一枚白色柱状的物体,自后偷偷爬上了舞台。李好问定睛看时,发现那竟是一根晒干了的粉条,只不过体型异常庞大,加上通体洁白,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神律之磬”射出的那道白光。
“小心!”
不知为何,李好问突然完全代入了台上的那两位,他全心全意真诚地希望——下一幕不要发生。
然而年长的那位绿袍演员忽然抢上,张开双臂挡在年轻的面前,以胸腹接住了从远处快速撞过来的粉条。
“啊!”
李好问当时便大喊一声。
但舞台上的演出还未结束,白色的粉条被台下的乐师们帮忙,七手八脚地拖走。而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朵红色的干花,飞快将花瓣翻开,将它戴在自己胸腹之间。
这朵鲜红的花朵对于这些蚂蚁的体型而言过于庞大了,戴在绿袍演员的胸口时,几乎遮住了演员大半边的身躯,顿时勾起了李好问极其不好的回忆。
这时,包括易老太太在内,舞台附近的蚂蚁一起扭过头来看李好问的表情,似乎想判断他们这样一番卖力的表演是不是有效果。
李好问心中却生出无限痛苦:揭人伤疤,就这么好玩吗?
他转身就想走。
易家的管家一急,上前就抱住李好问的胳膊,同时大声喊:“李司丞救救我等……你若就这么走了,回头你家小娘子还是要淹掉我易家的家宅啊!”
在那舞台上,年长的绿袍演员已经将怀里那么大一朵干花扔掉,自己躺在地板上,这时听见易管家这么一喊,吓得一哆嗦,连忙又爬起来,将鲜红的花朵戴在胸前。
……
李好问更加心塞了。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温言抚慰:“放心吧,十五娘那里,我自会提醒,请她不要为难大家。”
但是易管家只管继续喊道:“李司丞,您看下去,您再看一阵呀!”
李好问万般无奈,他心里痛楚,但毕竟不忍心吓到这些曾经主动帮忙的蚁族。
于是他到底是驻了足,一回头,刚好见到那名年长的绿袍演员怀抱着一朵鲜红的花,摇摇晃晃地躺倒在地面上。李好问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
可下一刻,那名演员将怀里的干花一扔,骨碌翻身站起,然后将自己下巴上粘的三寸短须一摘,重新与那名年轻的绿袍演员面对面。
李好问一怔:这是蚂蚁朋友们都知道他被扔进了历史,并且曾与年轻时的屈突宜相遇了吗?它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这些朋友还不知道时光术的重大限制?失去的永不复返?
当时无论他如何开口提醒屈突宜,对方都没办法听见他的提醒啊!
于是他摇着头道:“不,你们有所不知……”
当李好问强迫自己向这些好心的蚂蚁朋友们解释,他就仿佛又一次需要剖开胸膛,将心头那道鲜血淋漓的伤疤展示在人前。
这种痛苦难以用言语表述。因此李好问一再在心里感慨:十五娘或许是想让这些蚂蚁朋友们演出戏剧,以此娱乐和安慰自己。但现在看这效果,十五娘恐怕要失算了。
他这边还在摇头,蚂蚁们已经全慌了。
舞台上的绿袍演员赶紧找回刚刚被自己扯掉扔地下的山羊胡子,胡乱重新粘在下巴上,然后赶紧又抱起那朵鲜红的干花,往地上一躺。
然后他再次扔掉花朵,摘去胡子,与舞台上另外一名绿袍演员面对面,摆出初见的样子。
李好问皱起了眉——他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误解了什么?
这时舞台上的两人……两蚁忽然分开,各自回头。过了片刻,又转回头,面对面,打了个招呼。
李好问望着舞台,似乎还是有些不解。
又或者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答案,但还不敢相信。
舞台上的两位绿袍演员再次分开,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回头,重新相见打招呼。
这次两蚁脸上的表情都异常亲切且轻松,仿佛多时不见的老友再次重逢。
李好问感到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随即异样的情绪快速充盈,竟令他一时间热泪盈眶。
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前的乐手全都呆了。
那名揪掉小胡子的演员甚至看起来很懊恼,伸手就要给自己一耳光——明明是要安慰人的呀,咋就把人给惹哭了呢?
却见李好问忽然拱起双手,向此处所有蚁族做了一个揖。
“谢谢,谢谢各位——”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到底是控制住了情绪,没有让声音变成哭腔。
“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屈突宜临死之前给李好问留下了一句话,但事实上李好问一直不曾理解。
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是:“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然而李好问非常确定:运用时光术的基本规则就是“失去的永不复返”,这解释了为了他穿越到屈突宜年轻时,只要提及任何与屈突宜殒命有关的任何信息,他的声音都会像是被自动屏蔽了一般,根本无法传到屈突宜耳内。
因此李好问下意识地将屈突宜这最后一句遗言给否定了,他认为那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是现在,蚂蚁们在台上表演的往事虽然令他痛苦不堪,可也令他明白了一件事——
凭借他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在现实与“历史”之间穿梭。
也就是说,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穿回屈突宜还活着的那些岁月里,与这位未来的诡务司主簿相见,听他教诲。
只要他不提及与屈突宜殒命相关的事,那屈突宜是可以极其正常地看见他,听见他,成为他的朋友的。
其实,屈突宜也还是记得他的吧!否则也不会一再鼓励他,坚定地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终于……一切都能被解释了。
如此说来,其实只要掌握了时光术,他永远都不会失去任何人、任何物,他可以随时回到“历史”里,与已经作古的人重聚。
想着想着,李好问就笑了。
眼泪从眼角涌出,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的确,失去的永不复返。
但换个角度同样成立:虽然曾经失去……但只要他掌握了足够程度的时光术,他就依旧拥有一切。
台上台下的蚂蚁们看见李好问行的这一礼,紧张得都快摔倒了。它们纷纷学着李好问的样子,也拱手还礼。
“谢谢,谢谢各位!”李好问没有伸手拭去泪水,而是任它们在脸颊上肆意流淌。但此刻他的眼泪已不再苦涩。
*
当李好问再睁开眼时,窗户纸已经发青。天刚蒙蒙亮。
在一场极度消耗真元的大战之后,在经历过伤痛欲绝的死别之后,昨晚那一场好眠令李好问迅速恢复了体力。
他再次看到了方向。
李好问迅速起身,穿好榻上叠放整齐的绿色官袍,蹬上六缝靴,戴上幞头,准备出门——
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他必须振作精神。
推开北堂的门,李好问突然想起还应该向妈妈和妹妹打个招呼。他一回头,只见母亲崔真将十五娘揽在身边,正一脸温柔地向自己挥手致意。
十五娘一如既往地桀骜不驯,这时只管冲李好问皱皱鼻子。
但李好问一颗心渐渐放下,知道十五娘肯定不会一壶水下去把“易家”给全淹了。
天色尚早,他路过东厢时,听见厢房里鼻息如雷,别看卓来小小年纪,真是打得一口好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