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136)
李好问一瞥,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溪洞神婆心口的位置赫然是一个深可见“底”的血洞,直接穿过了她的整个身体,甚至能让人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体内的脏器。
这种程度的可怕创口,很难令人相信这伤者竟然还活着。
但是溪洞神婆确实还活着。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刀,直勾勾地望着李好问和他身后的屈突宜,似乎在说:看,为了完成此前的承诺,我还是来了。
李好问心中满含疑惑,鼓起勇气凑近了方才看清:
在溪洞神婆心口那个可怕的伤口正中,竟然攀着一只通体血红的巨大蜘蛛。这只蜘蛛口中源源不断地吐出同样是血红色的蛛丝,牢牢粘附于伤口周围的血肉之上,竟以蛛丝之力,将这个创口勉强维持住了。
除去那些蛛丝,李好问还见那巨蛛口中不断吐出一些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创口注入溪洞的身体。
看来,正是这只形貌可怕的巨大蜘蛛,才让溪洞神婆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李司丞……屈,屈……”
跟着李好问身后的屈突宜没有说话,也没有计较,只是紧锁着眉头,紧紧盯着溪洞。
“老身无能,不曾完成……与诡务司的约定……”
原来这位是亲自上门,承认没能查到“踏影蛊”的来历。上次“踏影蛊”袭击诡务司,被证实与鸿波有关。
现在李好问听溪洞亲口承认没能有所收获,心头一阵失望。
但屈突宜却轻哼了一声,向前踏上一步,依旧没有开口。
就听溪洞神婆颤巍巍地继续:“唯一查到的是……那种蛊曾经在宫中出现过。”
宫中?
李好问先是吃惊,随后又觉得并不出奇。
上一次屈突宜就说过,宫中才是用蛊的大户。大概也只有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宫廷斗争,需要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估计溪洞神婆的人查到了宫中,便再也不敢往下查了。
“是什么时候?”
屈突宜声音冷淡地开口。
“五月……五月二十日。”
要命了!——李好问心想:五月二十日不就是第一次“鱼脍放生案”发生的日子吗?
在他身旁,屈突宜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双眼瞳孔不明显地一缩。
“你……你待如何?”
李好问望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卧在平板车上奄奄一息,心中也十分不忍。
溪洞神婆凄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蛊肆还有什么脸面……留在京中?
“更加不敢奢望,贵司当初应承的那一半‘踏影蛊’。
“不过是乞求诡务司能够网开一面,放老身的族人回归故里罢了。”
她说着说着,双眼含泪,勉强低头,看了看自己伤口处那只色泽血红的巨蛛。
“老身已是不成了,硬是靠着这个小家伙才硬撑到现在……”
她口气亲昵地称这只巨蛛为“小家伙”。
“过往的罪责,老身愿一力承担。乞求李司丞看在我已为这个秘密付出生命的情分上,放我族人一马。她们必定老实返乡,从此安分度日,再也不,再也不牵扯进……”
溪洞神婆说到这里,诡务司院中银器相互撞击的泠泠声大作。那两名少女闻言跪下,一起拜伏在李好问与屈突宜面前,五体投地,拜伏恳求。
而溪洞神婆也是一样,满脸都是悔意,眼角情不自禁地沁出一滴泪珠。
李好问猜测她想说,“再也不牵扯进这等宫廷权贵角力”,又或者“再也不牵扯进这般危险的秘密”。看情形,昔日蛊肆里蛮横无比的溪洞神婆,在略微触及这个可怕的秘密之后,就已完全后悔了。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如此严重的外伤,也是第一次见溪洞这样的老人家弥留时的惨状。
于是他轻轻地点点头,道:“你今日在这里所说的一切,诡务司会为你保守秘密,司外不会有人知晓这等机密。你……你放心地去吧!”
溪洞轻轻点头,阖上双眼,两行泪水从她眼角坠落,与那一驾平板车上的血污混做一处。
车后,那两名少女哭声大作。
待到老王头将溪洞的车驾送出门,屈突宜才阴沉着一张脸对李好问道:“司丞的确是心地仁慈,总是将人往好处去想。”
李好问“咦”了一声,心道:难道还要把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看作十恶不赦的坏蛋?那我岂不是跟叶小楼一样了?
“阿嚏!”
正在长安城里奔走忙碌的叶小楼突然打了个喷嚏,这才停下脚步撸撸鼻子,小声嘀咕:“谁在骂我?”
*
早先将溪洞神婆的平板车从西市送过来的那两个壮汉,其实并未走远。待到老王头以一己之力将车驾抬出诡务司正门,那两个汉子竟又抢了上来,一人推一人拉,往西市方向而去。两名少女依旧跟在后头。
来时盖在溪洞身上的那条毡毯再也没盖回去。一行人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招摇过市,很快又引来了围观的人群。
看不清情形的以为是穷人家里办白事出殡。
看得清的那才真是“唉哟妈呀”一声连忙去捂住眼睛,又或者是望着那可怕的伤口直咋舌。
“天啦这么重的伤呀!”
“老天爷这老妇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哟!”
“可怜,真的好可怜……”
载着溪洞神婆的车驾缓缓驶入西市,最终在卜肆面前停下。卜肆里出来人,将整个车驾迎入肆中那条渐渐通往地下的通道。
天光隐去,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写有“蛊肆”两个字的招牌。
这时溪洞神婆从她一直躺卧的平板车上骨碌翻身坐起,伸手从胸前撕下了一张皮膜。
原本她胸前那个极其可怖的伤口立刻不见了,除了衣物依旧有破损之外,一切如常。
谁能想到,此前那个瞒过所有人双眼的巨大创口,竟然是画在一张皮膜上的。不仅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更有奇效,能令人觉得那只绘在皮膜上的巨蛛是活生生会动的生物,能吐出汁液。
溪洞神婆从同行少女手中接过一件上等蚕丝织成的纱衣,随意披上,掩住前襟。
“阿豆,按我说的,你们现在就收拾回乡,今晚之前要出金光门。”
那名叫做阿豆的少女明显不大情愿,小声问:“神婆,诡务司如今已经既往不咎了,为何我们还要回乡呢?”
另一名少女却想到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前景:“您……您难道不跟我们一起……”
“诡务司?既往不咎?”
溪洞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讽刺。
“他们很清楚此事牵扯到一件神级法器。”
神婆一面说,一面将那张皮膜小心翼翼地叠起。
“那件法器有沟通天地之能,如果是我对上,受的伤只会比刚才演出来的更重。”
“我溪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消失在这世上。”
“而且,做戏一定要做足全套。
“如果我不‘死’,长安城里那些富贵人儿就还会惦记着我们培养的蛊虫。只有我‘死’,他们才会放过你们,也放抚水州一条生路。”
阿豆与另一名少女满脸惶惑,似乎失去了溪洞神婆,她们也不知怎样在这个世界坚持下去了。
“别傻,”溪洞出言安慰两个女孩,“我只是暂时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我会留在京中,看看还能为本族争取什么利益。”
“哼,火中取栗的傻事我才不会做,但要说到浑水摸鱼……不妨教人见识见识我溪洞的手段。“
一行人推开蛊肆的门。蛊肆里异常安静,唯有天井中那株长在正中的大树迎风轻轻摇动,发出细微的枝叶摩擦声。
“咦,阿蓝她们都去哪里了?”
阿豆最先发现不对,随即溪洞也警觉起来,眉心蹙起,目光凌厉,望向正对蛊肆大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