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诡务司(445)
丰乐坊中,张宅。
自大中三年八月,张家借钱盘下了章家蒸饼铺子隔壁的一间小食铺之后,张嫂那一手精湛厨艺终于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丰乐坊张家古楼子很快成为长安一绝,铺子门前日日有人排队。眼看刚过半年,当初借的钱都能还上了。张家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这天天色已晚,坊门已下,张家食肆估清,便也闭门谢户。张武舍不得媳妇,自个儿拄着拐将各式炊具与碗碟等尽数收起一一清洗干净,回到了自家堂屋内,正要关门就寝。
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忽地一转头,望向门外。
只见,空中有一盏红色的灯笼,飘飘悠悠的,向外散着暗红色的光辉,正向着这小院中落下。
“哪里来的缺德汉!”
张武险些破口大骂。
“明知天干物燥,却还放这破灯!”
京中本有放孔明灯的习俗,但绝不是在这闹市里放。毕竟万一这灯引燃了外面的红纸,掉下来,点着哪家的屋子可不是玩的。
张武一面大声抱怨着,一面走出自家堂屋,一瞥眼,却觉得空中好似不止这一盏灯。
夜空明净,却有许许多多暗红色的灯笼这般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大地,直接为夜空染上了一抹血色。
还没等张武惊讶出声,却看见早先已被自己劝回屋去休息的张嫂双眼直直地走出去,在院中站定了,仰头看向飘至自家院里空中的那盏红灯笼。
张武觉出不对,连忙追出屋外,也到了院中。说来也怪,那盏红色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张武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
他仿佛置身雪夜,塞外荒原。
四周不见人,唯有呜呜的风声。寒风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张武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麻木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武子哥,你腿脚受了伤行走不得,我给你刨了这个雪窝子。你就躲在这里面,看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武子哥,你也明白上头那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咱兄弟既受了这军令,就不能为了你一人就停下来。你明白的,这也是为了咱大唐。”
“武子哥,咱这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命。
“咱要是侥幸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回这里来,挖开雪坑,救你出来!
“……”
记忆忽然像是决堤的河水,尽数涌上心头。
那雪洞里的黑、冷、孤寂,和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张武从军中退下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人生曾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不是在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的战场上,也不是被军医判了剜足之刑,生生切去双腿的那一刻,而是被独自扔在雪夜荒原里,守着那一点孤寂慢慢等死。
一时间,张武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却只觉浑身冰寒彻骨。
恐惧已将他整个儿埋没。
忽听他家大郎的声音在旁“嗷嗷”地叫起来。
张武猛醒,心里打了一个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着了什么东西的道儿了。
“走,走——”
张家大郎心智不全,也不管那从空中飘进自家院里来的红灯笼到底是什么,他反正不喜欢,就要将那灯笼赶出去。
于是这半大傻小子手中举着一根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盏散发着暗红色光晕的红灯笼扎去。
张武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让自家小儿别这般莽撞,忽然那红灯笼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阴阴怪笑。
空中似乎起了风,将那盏红灯笼吹得向上一扬,随即悠悠地飘过院墙,出了张家小院,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武暗叫一声“惭愧”。
他在诡务司旁边住得久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世间邪祟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却会通过唤起人心中的恐惧、隐忧……这一类的情绪来害人。就像那次城中那伽作乱,释放的紫色雾气能诱人羞惭,从而投水一般。
他刚才就是中招了,被直接吓住,之后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也得亏他家的傻儿子心智不全,心里没有恐惧,竟然在关键时候出来赶走了那红灯笼。
想到这里,张武连忙看向妻子。
只见张嫂也忽然“啊”地一声站在原地,停下了追逐那红色灯笼的脚步,眼神惊惧,四下打量自己所身处的小院。
“云娘,你看见了什么?”
张嫂心有余悸地投入张武怀中道:“武哥,我看见那些黑色的小虫,它们都冲着我来,黑色的,密密麻麻的……全都喷出砂子打我,张着口要吃我!”
那是当初张嫂被她娘家算计,下了能操纵她的傀儡蛊,并让她带着事先已炼制成功的“踏影蛊”前往诡务司。
那可以说是张嫂一生的恐惧阴影,没有比这更加可怕的了。
“还好有咱儿子!”
张武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们夫妻好端端的竟要再受这一番恐惧折磨,喜的是儿子大郎虽然不能像个正常孩子那般长大,在这种时候却能照顾好自己,甚至能救助父母。
正在这时,就听隔墙章家小娘子的声音传来:“张叔,张叔,你们一家都还好吗?”
张武连忙答应了。
“那就好!”
隔壁也明显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就见墙头上远远地递出一只卷轴过来,章家小娘子隔墙道:“待会儿找个机会,将这对画像贴在门上。真的有用!”
张武连忙将卷轴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以李好问为“原型”的门神画像,两个“李好问”,一持刀,一舞枪,活灵活现。可也因为画得太逼真了,容易让熟人笑场。
张武夫妇两个都从未见到李好问穿成这般花里胡哨,还摆着从未摆过的打架姿势。夫妻二人对李好问太熟,一时都忍不住莞尔。
但张武心中也一动,想到李好问等诡务司的人离开之前曾经告诉过他的:“这门神画像其实也未必是有用,但是能给人一种胆气,一种信念,让人自己先告诉自己,有了这画像在此,妖魔邪祟就不会入侵。
“如果强烈地相信这一点,妖魔邪祟多半便真的不会入侵了。”
想到这里,张武恍然大悟,连忙向隔壁章家小娘子道谢,那边却又拜托他:“张叔,你去问问你家右邻,看看他们缺不缺这物事,缺的话咱家还有些,待会儿就能给他们递过去。然后再请他们将话再向西面传下去……”
长安坊市内,房舍沿着十字街而建,连绵不断。各家邻里一户户传话,总能将这避祸的法子传给每家都知道。
因此这红灯压顶的头一波攻击看似恐怖,但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丰乐坊往北,隔着数条大街,平康坊那些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子里,危难也是突如其来,没有半点征兆。
这夜平康坊如以往一样,处处是丝竹之声响彻,每一座楼宇内都是宾客盈门。舞姬们身着华美服饰,正伴着温婉靡丽的曲调翩翩起舞。数不清的小厮与跑腿正在将厨房里流水般做出来的佳肴美馔与美酒一起,送至宾客们身边。
青楼外,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渐渐被空中的云气掩住,原本清朗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层幽淡的暗红色。
楚听莲作为倚云楼的当家凤魁,已是等闲不会现身,只在有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的时候才会舞一曲助助兴。今日她也没有在人前露面,只是独自坐在二层里间处理账目。
她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倚云楼中供奉着的一座陶像——那是“青楼之神”管仲。
窗外一阵冷风袭到,将楚听莲手边的一盏油灯吹熄了。楚听莲便顺势捏了捏酸涩的眼眶,闭目休息片刻,再重新取来火石与火镰,要将油灯点着。
但就在这时,就听架上咯噔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脆响,那座象征着“管仲”的陶像瞬间碎成两半,碎片散落在佛龛里。
楚听莲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丢下手中的火石,起身快步冲出里间,攀在栏杆上,向挑空大厅正中的舞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