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67)
邕州到处都是竹子,竹身粗壮,竹叶青翠。潮湿、闷热,水色深碧,水牛在水里走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四周的山小而秀美。
雨似乎是温热的,落在身上,丝毫不能带来凉意。
稻田边上,一位临盆的妇人发出痛苦的喊声,母亲的额头上带上了一片水痕,佛子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母亲说:“佛子,来帮我!”
母亲说:“不要管你父亲教的男女大防,你现在要救人,救人容不得你拖延!”
血水顺着雨水在青石板上蔓延,妇人的呼痛声让佛子不忍心细听。佛子握住妇人的手,一位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的手,他的手腕被对方握得生疼。他觉得疼,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手腕被握得生疼,也是为那生产的妇人感到疼。母亲在生自己时,也会这么疼吗?
母亲拿出了匕首,佛子看不清母亲做了什么。
佛子看见婴儿滑落到了地上。
母亲割断婴儿的脐带,将婴儿交给佛子,佛子看了那婴儿一眼,吓得差点将它扔出去——一团青紫色的东西,皱巴巴的,头上还带着血迹。
佛子的手上沾到了血,他惊恐地说:“母亲……它好像,死了。”
母亲提着婴儿的腿,倒提起婴儿,在它屁股上拍了一下,那婴儿忽然哭了起来。
母亲笑着说:“傻儿子。”她将婴儿还给了生产过的妇人。
佛子的手上沾了血,佛子第一次觉得血也有区别。一位母亲体内流出的血,不意味着死亡和不祥,而是意味着新生。
佛子问母亲:“母亲要念《血盆经》吗?《血盆经》说女子生产之时血水污秽。”
母亲说:“不念。吾子觉得自己的手脏了?”
佛子说:“不脏。”那血既不让他感到肮脏,也不让他生出恐惧。
母亲照看生产过后的妇人,佛子看见妇人的面色苍白。母亲说:“吾子有时候要信自己,不要只信佛经,你不曾皈依,不必死守佛门的规矩。要我来说,写《血盆经》的是个男子,一个没有子嗣、佛性不够坚决的男子。和尚们有时候错得厉害,我厌恶他们对着女人指指点点,说‘五障女人’之类的混帐话。”
佛子没听过“五障女人”,问母亲什么是五障女人。
母亲说:“和尚们说,女人身有五障:不得作梵天王、帝释、魔王、转轮圣王和佛身。好处都要归在男人身上。吾子,不必以为佛门事事不错。今日,你帮妇人生子,我想你不会觉得此事不祥。你想起了血盆地狱,然而,如果能够男人能生子,血盆地狱可能就会被和尚们写成血盆极乐地——和尚们不生孩子,也不能生孩子,而女人能生孩子,所以和尚们就觉得女人生孩子活该要疼,血水自然污秽。男人要是能生子,那生孩子的疼就会被说成是替众生分忧解疼的大功德。吾子,凡事在你、在心,不在经上,不在戒律上。”
婴儿吃不到奶水,呱呱啼哭。
妇人的丈夫带着村子里的接生婆赶了过来,看见地上的妻子和妻子怀里的孩子,一脸惊愕。
母亲问那男人:“你自己跑什么跑?”
那男人一边看孩子一边说:“去叫人啊!”
“留你妻子在原地?”
“我娘也是自己生的我,那时候家里人都出去干农活了,就她在家。女人嘛。这不是就生了。”
“因为很多女人都当了娘,所以当娘就不疼了?”
“这不是没事嘛。”
“把你妻子抱回去。”
那男人对自己妻子说:“能走吗?”
虚弱的妇人摇了摇头。
男人只抱起孩子,看了看孩子的下身,不客气地对佛子的母亲说:“我们农家的女人哪有那么娇弱。家里的驴生了驴崽子不是立刻就能走嘛。”
妇人很慢地整了整沾血的裙子,强撑着就要站起来。
佛子看见母亲的攥紧了拳头。佛子想拔出身后的剑,被母亲摁住了手。佛子觉得气闷,一个男人错过了妻子的疼痛,还要指责妻子不够坚强,这是男人的无能。一个人不是一头驴。母亲不再开口,带着佛子走了。
到处都重复着同样乏味的闷热。稻田里的稻穗结子,低垂着头。碧绿色的水哗哗流动。那条路似乎走不到头。
佛子的手臂上被妇人用力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那妇人的痛苦似乎依旧残留在他的身上,他问:“母亲生我时也很疼吗?”
母亲说:“生孩子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疼的事情。”
佛子看向母亲。最疼的事情,原来母亲也是在疼痛中生下的自己。母亲一直不是个怕疼的人,然而母亲说“疼”。
母亲说:“生孩子很疼。佛子,不要因为大多数女人都会生下孩子,你就觉得生育不痛苦。如果你将来成婚,你要尊重自己的妻子,尊重她的身体。男人生不了孩子,但是你要记住生孩子很疼。”
佛子去拉母亲的手,说:“母亲生我时,在想什么?”
母亲回握住佛子的手,笑了笑,说:“在想你父亲真是骗了我啦。我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时,对你父亲说,我不想要孩子,你父亲说他可以把孩子养大。我摸着肚子,那时你还太小,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心里却有一种奇妙的感受,我想,我竟然也会当一个母亲吗。你父亲听说我还是不想留下你,就说:‘好吧。’但是一个人躺在被子里闷闷地哭,你父亲一哭,我的心就软了。等我生你时,我就想,不该被你父亲的眼泪骗着要了孩子,他又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疼。”
母亲说:“不过也好在你父亲坚持让我生下了你。我生下你,你第一次叫我‘阿娘’时,我真的很高兴,高兴得一摸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哭了。那天,你说了几次‘阿’‘阿’,我只以为你在学说话,你父亲对你说:‘佛子,阿后面是什么?’你忽然看着我笑,笑了半天,你父亲又问,你说:‘阿娘。’你那时候一岁,笑的时候眼睛里亮亮的,我那时想,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成了母亲。”
佛子拉着母亲的手,在青石板上一直走,一直走。
佛子问母亲:“母亲生气了,为什么不教训那个男人?我都生气了。”
母亲说:“我教训了他,他转头就会把火撒在妻子身上。他的父母没有教好他,你以后不要这样。你要像你的父亲一样,珍重自己所爱之人。”
佛子不知道“妻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人们总是说长大了就要娶妻,连那男人都有妻子,佛子觉得那自己应当也会有妻子,他对母亲说:“母亲为什么不说我要珍重自己的妻子?”
母亲说:“因为你爱的人可能最终不能成为你的妻子,你们可能没有缘分。所以,你要珍重所有你爱的人,珍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即使到最后发现你们之间没有缘分,也不至于太过遗憾。”
佛子似懂非懂,他说:“那我不用珍重自己的妻子?因为我可能不爱她。”
母亲说:“杨家和第五家的家世会给你底气,你不需要理会别人的闲话,你可以不娶妻子——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就不要去求人家当你的妻子。”
母亲不会说什么“无后为大”这样的话,母亲已经遁入空门,虽然成为了药师,而不是落发成为比丘尼,依旧对子嗣看得很淡。有时候,佛子觉得母亲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枕流药师有时是他的母亲,有时只是一位长者。
邕州的水田很长,佛子和母亲走了很久。有一些话,佛子在十三岁时不能懂得,等到十八岁时,梦醒之后,只能徒劳地察觉到遗憾。
母亲曾说,珍重所爱之人。现实和梦境不同,路会走到尽头,现实要突然发生转变。他爱父母,他以为父亲能够长长久久活在世上,一把剑突然闪出寒光,最后他看到的是父亲碎开的心。
能爱之时,不要贪求、不要怨憎——贪是过错、嗔是过错,痴同样是过错。然而,漫不经心同样是一种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