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59)
震撼过后,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向前徐行,低处的石壁上似乎写了梵文佛经,痕迹磨灭,看不清晰,佛子看了片刻,说刻的是《维摩诘经》:释迦牟尼说佛国不在远处,就在眼下,佛弟子舍利弗观看眼下,只见地上遍生荆棘沙砾,于是以为佛国不净,释迦牟尼答舍利弗:“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土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②人心不净,秽恶充满,不能见佛国功德庄严。
走着走着,奉玄发现几个佛像身后的大光相石刻上都凿有几个方正的洞,那洞是以前插柱子用的:匠人在石壁上凿出方洞,插上木柱,可以借此为佛像搭出遮风挡雪的长棚。一百多年过去,木头早已朽坏,佛像的莲华大光相上就只剩下了空洞。
无数烛火因从佛窟外吹过的风而微微闪动,一些高处的佛窟中的蜡烛在风中熄灭了。范宁郡还在戒严之中,长悲山下几乎没有游人,几个守灯的僧人遇见奉玄和佛子,叮嘱他们二人不要往没有灯火的地方走,那里怨气重,说完就去重新点燃蜡烛了。
奉玄和佛子沿着长道走了没多久,看到前面堆了一些无法拼凑重修的石像残骸,或是戴着璎珞的肩颈、或是只剩下结跏趺坐的腿的莲座,后面立着一座重修碑。佛子怕奉玄大病初愈,走路不稳,先迈过碎石,然后拉着奉玄走了过去。奉玄提灯笼细细看了一遍碑文。
碑上有一段碑文说寿安皇太女额外出资,让匠人修复了一尊三丈高的菩萨立像,那菩萨头上的宝冠残损,宝冠正中本来应该有一个小阿弥陀佛,然而皇太女要匠人在重修时将阿弥陀佛小像换成了一只蝉。
奉玄不太了解佛门的造像,刚才见过的几座菩萨像头上雕刻了宝冠,但是只是华蔓冠。佛子修佛,奉玄有不懂的地方就可以问他,他问佛子:“好友,菩萨的宝冠正中刻阿弥陀佛,有什么说法吗?”
佛子回答:“那种宝冠叫化佛宝冠。阿弥陀佛发愿建下西方极乐净土,菩萨宝冠上刻阿弥陀佛是为了表示菩萨接引生死,将带人前往无上极乐世界。”
“刻蝉呢?”
佛子说:“我没见过。”他想了想,说:“刻蝉或许有高尚其节、光明重生之意,这倒也很贴切。陈思王《蝉赋》称鸣蝉‘皎皎贞素’,蝉在地下隐居多年,一朝破土,展翼高飞,餐风饮露,淡泊寡欲,最后蝉蜕人间,始终不染尘埃。”
在佛子说自己没见过刻蝉的宝冠时,奉玄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刻蝉……与佛门无关。蝉与道门关系密切,道门有时将得道称为蝉蜕。荀靖之没有去往极乐世界,“荀靖之”这个名字已经消逝,奉玄不再拥有这个名字,有了新的身份,如同一只鸣蝉蜕去了旧壳。石像凝结了一个过去的片刻,留住了那个片刻——当寿安皇太女让人将阿弥陀佛换成鸣蝉时,是如何怀念自己的幼子的呢。
一位母亲如何怀着最好的祝愿怀念自己不能相见、不能相认的骨肉。
奉玄忽然觉得眼中一片酸涩。
佛子发现奉玄脸色不对,问:“吾友身体不适?”
奉玄说:“酸风射眸,只是风太凉了。”他说:“我想去看看那座蝉冠菩萨像。”
“我也想看一看,我们一起找。”
佛子和奉玄走出了佛骸石堆。
三丈高的大像应该很容易找到,然而奉玄和佛子沿着石壁下的长道走了许久,一直没有看到蝉冠菩萨像。
太阳落山后,地上融化了的雪水结成了冰。镜泊的水面中也渐渐凝结起一层薄冰,烛光倒映在水上和冰面上,随着风不停地吹过,光点越来越少。
佛子说:“我去找看守的僧人问一问。”
奉玄抬头看向漆黑的山壁,说:“不必了。我猜蝉冠菩萨像就在这里。”
山壁上搭着高大的木架,底层的木架上带着血腥味。当尸疫发生后,有人逃到了长悲山下的佛窟附近,或许那些人本来就是修缮佛像的匠人,想要顺着修缮佛像的木架向上攀爬,但是死在了架下。
奉玄说:“这里应该死过人,石像也还没修好,所以没有点灯。”
佛子握住木架,使力拽了一下,发现木架立得很稳。他说:“我们上去看看。”
奉玄向上看,黑漆漆的石壁之上,一弯纤细的新月挂在空中。
“好,我们上去。”他将灯笼的手柄插在腰后的绦子中,随佛子爬了上去。
夜半风凉,奉玄和佛子爬过一层一层石刻衣褶,衣褶的线条流畅,似乎正要飘起。爬到佛像肩部时,奉玄的手已经被夜风吹凉了,身后灯笼中蜡烛的光随着风吹不停摇曳。佛子站在一层竹木板上,站稳之后等奉玄爬上来,接过灯笼向上照去。
石像的头部几乎与佛子等高,当火光照过去时,菩萨的脸亮了起来。双眉弯如新月,一尊巨大的神像正垂着双目俯瞰世间——雕像过于巨大,当黑暗中的灰石被照亮后,巨物的压迫感逼得奉玄和佛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两人就处在菩萨眼皮底下。
奉玄定了定神,借着烛光,看清了石壁上雕刻的繁复火焰圆光、菩萨像的厚大耳垂——石壁前架起高架,是为了修复菩萨像断掉的左耳垂。这是一尊很美的石像,石像经受了多年的风雨侵蚀,脸上近看凹凸不平,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奉玄再向上看,菩萨的一头长发被一只宝冠束起,宝冠被修补过,后补上的石头的颜色有些淡……
一只精致的蝉刻在宝冠正中。
灯笼中的烛光跳了几下后熄灭了。
在黑暗之中,高居半空,奉玄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正身在一场梦中,只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现实与梦魇的交界混沌模糊,在神佛慈悲的目光下,肉身的疲惫感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坠着人的魂魄,让人无法飞升,让人长久地停留在一场幻觉中。
宝冠上的蝉的影像随着烛光的消灭而消失。那轮廓似乎还停留在奉玄的眼中,让他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只蝉的样子。风吹起母亲的袖子,母亲的身上有瑞龙脑的香气,烛光似乎又隐隐亮了起来,亮在奉玄的意识深处,在管弦声里,奉玄看见了哥哥和阿翁,他看到哥哥时吓了一跳,原来人可以长得那么像么。
他们长得像一个人。如果他们有同一张脸,那他到底是谁?
佛子叫奉玄:“奉玄,你还好吗?”
奉玄回过神,“嗯”了一声。
佛子问:“你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
奉玄说:“没有,只是有些累。”
佛子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佛子的手在奉玄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说:“不该出来的。你又烧起来了。”
奉玄只是觉得很累,没想到自己发起了低烧,他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不冷?”
“我不冷。”奉玄问:“好友冷?”
佛子说:“不冷。你忘了,刚才摸你额头时,我的手是热的。”
奉玄和佛子坐在了竹木板上,身后就是菩萨的头。身下镜泊中倒映的灯火闪烁不定,有如星辰坠落人间。
佛子问奉玄:“吾友刚刚在想什么?”
“想那只蝉。我曾经见过孝仁皇太女。”奉玄第一次说出了母亲的谥号……谥号无比清晰地提醒说出这个谥号的人,被称呼者已经逝去。他说:“我以前姓荀。”
云平荀氏,国姓之荀。
“吾友想起了往事。”
往事。奉玄问佛子:“好友,你为什么拜入了佛门?”
“我母亲本来就是佛门的人,我拜入佛门,每年与母亲在佛门住三个月。”佛子的母亲是枕流药师,他说:“我母亲早年就遁入了佛门,与我父亲只是结下了一道露水姻缘。我母亲本是魏国公唯一的子嗣,我外祖常说:‘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③,我母亲遁入佛门后,撇去一身虚名,行事反而自由了许多。我父亲是第五家的次子,也是第五家的长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