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64)
在雨声中,荀靖之叫了一声“哥”,彰之看向自己的弟弟,荀靖之说:“哥,我们这对兄弟之间,没办法做普通兄弟,但是我信你。我希望你也信我——”
彰之听见自己的弟弟说了一句让他无端却想落泪的话:“我们永不相害。”
作者有话说:
①燕起知风舞,础润识云流。——谢庄《喜雨诗》
第187章 梅雨3
“好友骗我。”
四月的五日盛会结束后,陛下又回到了宫中。或许是一场盛会衬托出了深宫的空旷与冷落,陛下忽然回到人气不够旺盛的宫殿中后,总是梦见有一头浑身是血、似狼似虎的怪物在殿外徘徊,随时要闯入殿中撕咬自己,连续两夜心悸得不能安睡,每次一入睡,浑身就会被汗水浸透。
陛下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那年房安世穿着甲衣,每夜守在殿外,拉响空空的弓弦,以弓弦的震动声震慑鬼魅,为陛下驱除邪祟。
房安世不在了,其实他本来不是房安世,他不再为陛下驱除邪祟,并且,他的一缕恶魂附身到了陛下梦里满身是血的怪物身上。怪物喷出满是血腥气的鼻息,隔着薄薄的窗纱窥视殿中拔刀自保的陛下,等待着抓住陛下的一个破绽,随时都可能冲入殿中……
梦中的怪物给人无限的恐惧与压力,现实中的门阀也给陛下无限的压力。尸群、门阀、外族、百姓、北方……陛下被困在了某处,不得解脱。
陛下不但身体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于是高平郡王荀靖之自四月二十七日起,住到了建业城外的上清宫中,去为陛下祈福。现实的压力无可消解,至少先让陛下消除心魔,睡一个安稳的觉吧。建业的清玄观、隆兴观与上清宫两观一宫合开法坛,扬幡挂榜、上奉救苦疏,以青玄济炼铁罐布施醍醐甘露,普渡一切建业饿鬼。
高平郡王荀靖之在上清宫住了几天,陛下的身体有所好转,下诏要当阳郡王回建业,为自己射鬼驱邪。朝臣不敢说什么、也不好说什么,当阳郡王回来了一趟。
五月初二,荀靖之从建业城外的上清宫返回了城中,在宫中见了陛下和自己的哥哥。陛下的心情好了不少,身体也没有大碍了。那天第五岐也被陛下叫去了宫中,荀靖之的哥哥荀彰之见了第五岐,像荀靖之一样笑了笑说:“第五公子长得真像柏大人,想必第五公子也能一眼分辨出我和八郎吧。”
陛下听了,也不戳破真相,笑了笑,说:“像呢,是像的。”这天陛下留两个外甥在宫里住了一夜。
五月初三,陛下说自己的心魔已经消散,大家都累了,梅雨时节也到了,所以给朝中放了雨假,让众臣在家中休息四日。
荀靖之自五日盛会起,就没怎么休息过,先是在会上竞猎,又弹琵琶,刚喘了一口气,又去上清宫祈福去了。五月初三,出了宫门,他去西州城查看过前几日的公务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回府换了衣服,荀靖之只想着好好休息几天,和门人说自己这几天闭门谢客,再也不见外人了。
高平郡王不见外人。其实外人就算能进他的宅邸的大门,也见不着他——
他没在自己的宅邸中住着,而是去第五岐的家中了。
第五岐住在城东的延巳里,他住的宅子是许朝前宰相曹迈的宅子,宅子共有四进,四进屋舍后乃是后花园,后花园中有浮香湖,曹迈致仕后曾在湖边筑屋读书。
乾佑六年,曹迈去世,八九年间,族中子弟将祖产挥霍一空,变卖了祖屋,曹家的宅子辗转落到了陛下的姑母大长公主手中。大长公主没有子女,在去世前将自己的宅邸、田地、财物都赠给了陛下,要陛下勿忘北伐。陛下将其中的原属于曹迈的宅邸送给了第五岐。
一座宅邸,主人来来去去,不停变换。世间其实便如同一座巨大的宅邸,人来来去去,不能长久地居住下去。
第五岐搬到宅中后,婢女清理宅中的旧物,找到了几柜旧书和一把断了弦的古琴。纸书长久地被堆放在黑暗中,生出了霉味,然而如今正是梅雨天气,不适合晒书。第五岐没有动那些书,打开琴匣,拂去了匣中古琴上的尘土。
古琴以螺钿做琴徵,琴身呈黑褐色,有暗红色的斑纹,远看有如虎纹。琴匣已经开裂,盖子内侧刻了“木生冥山,琴名虎枕”、“子孙宝之”几行字。古琴名叫“虎枕”,琴木出自冥山,其名来自《西京杂记》中的典故:李广与兄弟共猎于冥山之北,见卧虎焉,射之一矢即毙,断其髑髅以为枕。
子孙宝之?子孙不孝。
第五岐将古琴擦干净后放在了自己的屋中,想着等没事的时候,为琴身擦一擦清油,保养之后,再拿出去找琴师续上琴弦。
荀靖之来第五岐家小住,看到了虎枕古琴。琴边扣着一卷第五岐看了一半的兵书。
梅雨季节,天色晦暗不明。
建业人说第五岐命带大凶,心狠如虎,杀人不眨眼,心狠吗……但是荀靖之见过第五岐为掉下的头颅合上眼睛。百卷佛经,半卷兵书,三尺杀生,一点菩萨心——荀靖之所认识的第五岐,乃是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荀靖之没有动那卷扣着的兵书,碰了碰只剩下琴身的虎枕古琴。
第五岐问荀靖之能不能给古琴续上琴弦,荀靖之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弹过古琴了,连琴曲都忘了,没办法给古琴重续琴弦。他用指尖抚摸过虎枕的琴面,想起了自己的师兄和师父。
《清心咒》《鹤冲天》,道场启、法筵开,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乐,白鹤飞①……
雪窦、法镜、江湖汇观,堂庭山上被摔坏的古琴、被琴弦勒死的师叔……荀靖之年少时常常在堂庭山扫地,他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在堂庭山扫地,扫起不是梧桐叶,而是碎裂的玉屏。扫帚上沾了一层血冰。
师父还好吗?师兄虚白散人擅长弹琴。
扫叶台上,落叶可还有人在扫?
荀靖之让一个仆人回高平郡王府去取自己的琵琶,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虎枕,想起了我的师兄,你还记得他吗?我师兄的道名是虚白,善于制琴,也善于弹琴,是知音之人。”
第五岐说:“我记得虚白散人,他喜欢在雨天去舟里听雨。”
“嗯。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和师姐一起回堂庭山,师兄在道观门外等我们,一边扫地一边往山下看,等我们上来。师兄说自己善养生,我和师姐开玩笑说,师兄要活到二百岁,给我们扫坟头……那时我以为死离我很远,即使我说出了‘死’,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原来人不是终有一死,而是随时会死。”
死亡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打破一切规划。死不能规划。
就算师兄还在堂庭山,师兄也无法给师姐扫坟头了。他们都找不到师姐的尸体。
那些和“奉玄”有关的事情被笼罩在云雾里,荀靖之的记忆一年一年变得模糊,过去如同前生一般,离他远去。他记得自己在道藏中看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画家跳入了自己的画中,遍游画中的山水——这是一个不现实的灵异神怪故事。
所有人都是执笔者,以记忆为长卷,画下自己的经历,但是画卷是画卷,画画的人是画画的人,现实是人是无法进入画中的,人有了回忆,就会被回忆拒之门外,永远无法再回到其中。
即使死亡来临,也无法再回到其中。
荀靖之有好几天没见到第五岐了,昨天在宫也没能单独和第五岐说几句话,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有几年里,我反复想‘记得’和‘死’的含义。不论你回不回来,我都会记得你,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会记得你,这辈子到死都会记得。你回来了,这不是对我那些闷闷不乐的日子的补偿,只意味着我得到了一个结果。我绝不谦卑地接受天意,在你回来时,认为是我感动了上天,所以它垂恩于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我该得到的。”
第五岐扣住荀靖之的手,叫他:“汝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