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71)
这人整日放旷不羁的瞎混,内里没有魂,剖开了看,全是死气。
他费了番功夫才把他弄到床上,坐在一旁,心里没来由浮出些柔软思绪,绵里藏针,牵牵绊绊。
谢离一时半会醒不了,林故渊眼观鼻鼻观心的打坐,时常睁一睁眼,走神到不知第七还是第八回上,终于参破了一道天机,心里飞鸟似的晃过去两个字:断袖。
接着又浮出满篇的“荒唐、荒唐”。
可这心思一出现,活像水里漂了块浮木,沉沉浮浮,压不下去,又不能装看不见,顺藤摸瓜牵的扯出水底一整条沉船的心事来,好些没来由的烦乱一下子找到根源,前仆后继的要跳出来认祖归宗。
他口中发苦,恨不得有一坛子昆仑山脚酒肆买来的“君不负”,狠狠醉上一场,一遍遍扪心自问,这是断袖了?
他呢,是不是?
谢离这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摸不透底细,恐怕直到死的那刻,他才能露出一点真心。这个人,碰不得。
想着想着,从苦闷中又生出一丝淡淡的甜,心说是便是吧,我属意于他,与他并没无干系,他若有心,那很好,他若无意,我也不能强求,我问心无愧,别人置身事外,也不能强求我不准喜欢他。
只是可惜了,天下人都说正邪不能两立,我的这些心事,注定了要深藏心底,不可告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窗外爽晴的天空,心思飘飞到许久未归的圣域昆仑,心说差不多了,跟他厮混了许久,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他刚凭内力与孟焦拉锯了一个来回,身体酸痛困倦,从柜子里拖出一套散发樟脑味的铺盖,打了个简便地铺,睡着了。
两人在南风别院睡到太阳落山,雇了辆马车返回梅斋,各自回屋休息无话。
一点残阳如血,晚霞铺满了西方的半边天,从云隙里透出暗金的光,慢慢连那光也寂灭了,天地是一只熄了的碳火盆。
夜幕掩映之中,一队车马悄悄驶向梅斋。
队伍在宅院前停下,从马车里伸出一只青白修长的手,将那锦绣门帘掀开一道窄缝,来者并未露面,隔着山水帘子,朝前来迎接的仆役淡淡吐出三个字:“开正门。”
那声音在最清冽的山泉水中濯洗过,一字一句如冷玉碎了昆山,那仆役清正的脸霎时变色,顾不得君子仪态,跌跌撞撞往回跑,边跑边抬高嗓音,往深宅大院层层传令:“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车马队伍无声无息的驶进园子,从马车里款款下来一名高个儿男子,初春天气,柳绿河开,那男子却捂着铜手炉,仍如隆冬腊月一般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风帽低低压住脸,只露出一段挺拔得不近人情的鼻梁,看不清容貌。
一众仆役围拢过来。
“公子不是传信来说要在临安住到五月?这说回就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去城门外等着,给公子备一顶暖和轿子……”
“虽已是春天,倒春寒也是要命,公子一路舟车劳顿,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我立刻差人准备饭食,日常吃的药也得提前煎上,公子先回房休息……”
那穿狐裘的男子脚步微一停顿:“不必。”
“我要迎客,你们各自退下,今夜任谁也不准靠近正厅一步。”
“迎客?现在?”
男子点一点头:“现在。”
那一众仆役面面相觑:“什么客人如此大的脸面?”
男子的脸隐没在风帽的阴影之中,唇角往上一牵,隐约是笑了。
“贵客。”
接着勾勾手指,朝车马队伍末尾的一只大箱子轻轻一指:“那一车药材是我从江南各处收集而来,极其名贵,你们谁都不要碰,原封不动给我送到卧房来。”
夜色寒凉,林故渊临窗而坐,点着一盏灯笼,板着一张万年不改的疏离面孔,看他的书。
门外突然起了敲门声,梅斋仆役的声音隔门传来:“公子,我们主人回来了,有请您移步正厅,见上一见。”
林故渊眉头一皱,主人?梅斋主人?
他不动声色合拢书页,淡淡道:“谢离呢?”
那仆役竖高冠,做读书人装扮,袍袖低垂,恭恭敬敬在门口作揖:“已在正厅等候。”
林故渊被那仆役带领着穿过花园,来到正厅,果然就看见谢离早已到了,正负手看墙上字画,听见他来,转身微笑着比了个“坐”的手势,大约下午饱睡一觉,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难得换了端正衣袍,玄衣银绣,长发在后腰束起,编进一根银光闪闪的绦子,一股湿凉的富贵气,活像个风流倜傥的王爷,皮相真是好皮相,可惜了金玉其外,内里不堪。
林故渊开门见山:“何人夤夜相邀?”
谢离摆手笑道:“不必紧张,自己人。那人叫梅间雪,是个性情孤高的江湖郎中,当日在少室山藏经塔下,你曾冒充过他。”
第66章 故人之二
林故渊淡淡点头,想起梅斋种种做派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清苦药香,心里一动:“是不是那个‘命由天定,分文不取’的神医?他竟是魔教中人?”
谢离奇道:“你知道?”
林故渊道:“依稀听师尊提起,三十多年前江南有位姓梅的神医,曾经治好过顺安公主胎里带的哮喘病。”
谢离笑了一笑:“那事啊,那是他爹梅先生,上一代的梅家家主,原先是我们天邪令一个分舵主,后来年纪大了,又遭遇了一些私事,自感平生欠债太多,告别江湖隐居去了,梅间雪继承衣钵,仍旧‘命由天定,分文不取’。”
他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他身子不好,脾气比起他父亲来是另一种古怪,又极厌生人打扰,梅家许多年没开门行医了。”
林故渊暗暗咋舌,这父子俩名声太大,哪怕远在昆仑山,也曾听闻过一些梅家大夫的奇闻异事,传说这人之所以有‘分文不取’的名号,并非因他有济世之德,而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梅家看病不设门槛,不收银子,一碗汤药,可能是毒药,可能是起死回生的神药,全凭他心情,不论王侯富贵还是街头乞丐,进了梅家,一概死生由天,愿赌服输。
至于何人服毒药,何人又能得到倾情救治,江湖上纷纷扬扬的猜测过一阵子,有的说那身世贫苦的老百姓必定不会分到毒药,有的说梅大夫品性高洁,从不救治贪官污吏,还有的说梅先生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好色登徒浪子,专门救治美貌年轻的姑娘,动不动就借着看病救人调戏良家女子。
传来传去,还是说不出个定论,从梅家欢天喜地走出来的和家人哭天抢地抬出来的依旧差不多数量。
为了梅家一手起死回生的绝妙医术,死的人再多,梅家依旧是门槛踏破,也有家大业大来闹事的,说梅家是故弄玄虚,医术不济治死了人,拿什么‘命由天定’做幌子,都被梅家一手家传解意剑法打得落荒而逃。
梅家好手腕,背后又有魔教撑腰,多年风雨飘摇,初衷不改,仍旧是命由天定,愿赌服输。
后来听说梅家老家主卷进了一桩风流韵事,似乎与西南百药宗宗主家的大女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这事,魔教和百药宗明里暗里的没少过不去,死的人更是多了去了。
还没等众人议论出个究竟,梅家便退隐江湖,鲜少再有消息,一晃就是十七八年。
梅间雪不知在摆什么架子,仍未出现,谢离也不催,闲闲的一边喝茶一边把梅家的琐事讲给林故渊听,也不知是不是信口胡诌,把梅家那位纵横江湖的上一代家主形容的活像个见了女人就流哈喇子的采花贼。
提起梅间雪倒是赞不绝口,又说起当年在昆仑山,一见林故渊便觉得似曾相识,想来想去,怕是因他与梅间雪的神态举止有那么似有似无的三分相似,因此格外亲切。
林故渊端着茶杯,冷冷道:“你见我时我还挑着粪担子,原来你们魔教谪仙一样的人物,也是要挑粪浇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