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37)
一个称呼忽然掠过脑海,“张老弟?”
他从袖中掏出那张染血字条,盯着最后一个名字:张黎。心里细微一动。
“丘山,你协助师尊打点昆仑山事务,可曾翻阅玉字辈师叔师伯的俗家名册,有叫张黎的吗?”
陆丘山摇头道:“一入昆仑,红尘种种皆再不提起,师叔师伯的旧名录收在哪里,恐怕只有苍南子师公才知道。”
闻怀瑾惨然一笑,道:“我知道。”
他从林故渊手里夺过字条,瞧着上面的潦草血字,如被刺痛双目,转过脸去了:“我小的时候,玉虚师叔私下里常叫我去他房里吃饭说话,我问他门派闲事,他拗不过,偶尔回答一言片语,这是我们叔侄之间的私事,我没对你们提起过。”
“玉玄师叔十五岁出家,不姓张,姓仉,本名仉黎。”闻怀瑾道,“这姓氏少见,我还跟着小叔叔学写过几遍,因此印象深刻。”
卓春眠道:“仉张同音,怪不得被误写作张黎。”
陆丘山道:“这倒有些奇怪了,既已出家,红尘旧身譬如昨日死,再不可俗名相称,连我们都不知道,你这字条怎会写他俗名?这字条却又从何处得来?”
林故渊和谢离俱是一惊,那日他们留宿农舍,夜有追兵,谢离为了泄愤,半夜竟将几十名追兵尽数屠戮,挖眼剖心,断手剁脚,拔去牙齿,碎其脑髓,手段何其残忍暴虐,也是为了此事,林故渊至今对他仍有疑虑,不愿提起,只淡淡道:“从黑衣人身上审出来的。”
谢离知道他心中忌惮,默默等在一旁。
林故渊道:“我们来的路上,曾路过一‘仉家村’,村子人口众多,可见仉姓在泰山一带并不少见,若我猜的不错,玉玄师叔的俗家老家就在附近,周誉青是他故人,对他以俗名相称。”
他顿了顿,又道:“当日少林寺一战,泰山派有位大哥站出来说陈远是他的表兄,还当面质问我逼死师兄一事,如此说来,周誉青、玉玄师叔、陈远三人之间的渊源恐怕远比我们想的要深,玉玄师叔那么恨我,也算有了缘由。”
一切水落石出,众人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师兄弟终于云开雾散,忧的是玉玄子暗藏鬼胎,他们出来这么久,不知昆仑派中是否太平。
陆丘山道:“咱们不能再耽搁了,要快些赶回门派,把这件事告诉玉虚师叔,早做准备,铲除奸恶。”
两个绿衣师弟点头称是,各自紧了紧背上行囊,卓春眠忧心忡忡地望着林故渊:“我们一起走吧?这次有我们作证,必定能解除误会,放林师兄重回门派。”
谢离独自走向一边,缓缓坐在破椅子上,那木椅年岁久远,发出吱呀一声沉闷响动。
他苍白的手撑住额头,抬起眼睫,静静地望着林故渊,一动不动的坐着,长发遮去半边脸颊,露出一丝诡异笑意。
林故渊与他相识,一向知他性情率性不羁,便是作恶逞凶也直来直去,从未见他如现在这般情状,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来回看向六人,烛火照着他的脸,那笑阴邪怪异,竟如幽鬼一般,仿佛下一刻便要飞身而起,截断他们去路。
几人都打了个寒噤,陆丘山只觉不好,对几人道:“走吧,故渊有他的安排。”众人松了一口气,拔脚便走,卓春眠突然回头,大着胆子望向谢离,开口道:“前辈,我想问你一句话。”
谢离没想到他敢主动与自己说话,似是一愣:“你说。”
卓春眠道:“那魔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大家都那么恨它,却仍有人不惜众叛亲离也要投靠它?”
陆丘山怕他惹恼了谢离,连忙喝道:“春眠,别乱说话。”
谢离却不在意他的冒犯,对他笑了笑,道:“信神的,与信鬼的,原是同一帮人,你多看看就明白了。”
林故渊知道他是怕自己又要走,用右手按住他肩膀,谢离看向自己肩头,偏头亲了亲他的手背,将他那只手握在手里,林故渊便与他交扣手指,轻轻碾磨,再不分开,二人都不说话,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眼见谢离浑身凶煞之气渐消,林故渊对卓春眠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先回去吧。”他淡淡一笑,“你们肯向师尊解释,我便放心了。”
陆丘山不再劝,拱手道:“故渊放心。”
接着转向闻怀瑾,问他:“喂,犟驴,走不走?”
第126章 净水寺之四
闻怀瑾犹豫许久,上前抱住林故渊,低声在他耳边道:“要回来。”往他后背捶了两拳,却什么说不出口。林故渊也拍他的后背:“此事尚未了结,你知道我心意,前途漫漫,那边交给你们了。”
闻怀瑾脱口道:“抱歉——”
林故渊摇头道:“不用说。”又道:“思过堂那事,回头再与你算账。”
闻怀瑾揩了一把眼角,恨道:“我若真恨你,何必听说你被罚跪,眼巴巴的下山买酒,又眼巴巴的去给你送。
林故渊道:“酒?”
“君不负啊!在思过堂那天,春眠不是给你送酒了么?”闻怀瑾道,“你就没想过是谁给他的?”林故渊皱眉:“是你?”
“那是自然。”闻怀瑾道,“春眠的性子,逃次早课都吓得魂飞魄散,他哪来的‘君不负’?还不是我,怕你苦闷,带着酒壶去敲春眠房门,要他帮忙寄放在药酒窖里——我知道他必去看你,手边有你最喜欢的酒,定会偷了给你送去。”
春眠嘀咕道:“原来早有预谋。”
林故渊想起那夜,他刚说想醉一场,春眠就恰好带着“君不负”进门,心道原是如此,他心里一热,道:“谢了——”
“别,别谢,牙酸。”闻怀瑾摇手,“你这见色忘义的白眼狼,半点没想到是我。”林故渊笑道:“我那时心情苦闷,未曾多想。”闻怀瑾叹了口气:“别人不了解你,我却清楚,你能当着小叔叔的面说出那些话,下了多大的狠心。”
他睨着谢离:“你这来路不明的妖人,若你有半点对不起他,我即刻来给你收尸,你知不知道?”
谢离笑而不答,林故渊用余光看他,只觉身心松弛,一股浊气一扫而空,然而转念一想,当夜的质疑责骂皆因那壶酒而起,心中疑窦丛生,问道:“怀瑾,你私自下山买酒一事,玉玄师叔知道吗?”
怀瑾立刻猜出他心中所虑,答道:“知道,我抱着酒壶溜回来,跟他撞个满怀,心里正想‘糟了’,他却寒暄了几句便走了,现在想来,他已猜到那酒是我为你所备,因而夜审思过堂——”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我最恨被人利用!”
林故渊暗道:思过堂一夜,春眠刚带酒进门,玉玄师叔便已杀到,竟是早有预谋,怪不得怀瑾看见那酒壶时表情甚为古怪。
陆丘山匆匆望向窗外,道:“走吧,天快亮了。”林故渊见谢离坐在椅子上不动,伸手拉他:“走了。”
谢离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反问道:“去哪里呢?”
“自然是要师尊共商对策,你不是要借我们正道之手铲除红莲?消息放出,必定群情激奋,各派豪杰举事,踏平魔教总坛——”
话说出口,又觉不对,心道:谢离并非要覆灭魔教,而是从红莲手中夺权,听弦外之音,日后还有发扬扩张之意,我引正道清缴魔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这都是后话,一时之间辨不分明,林故渊道:“好,回去我们再想一想,一定有万全之策。”谢离笑道:“好。”
林故渊奇道:“你怎么话如此少,我点你哑穴了么?”谢离只默默微笑,不肯答话。
一行人推开寺门,尚未走出多远,陆丘山猛地停下:“不好。”
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众人被他提醒,借着曦光向外看去,只见树林里人头攒动,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全都埋伏着身穿墨绿衣衫的泰山派弟子,有拿刀的,有拿剑的,有持弓的,个个目露凶光,粗略一算,足有四五百人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