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46)
谢离用手指敲了敲床沿,冲房门方向唤道:“间雪,送客。”
林故渊怔怔道:“我走了,你安心休息。”
谢离点了点头,他精力耗尽,头往下一低,大把乌黑的头发顺势滑落,闭了眼睛陷入昏睡,那副模样,像一个死去经年的鬼。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梅间雪从阴影中走出,将谢离的身子摆平,掖好被角,对林故渊做了个请回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掩上房门,带领林故渊走出去很远,确保房里再听不见动静,才转头道:“病人总是容易灰心,他若说了什么绝情的话,你不要全听全信。”
林故渊猛地站定:“你对我说句实话,他的状况到底怎样?”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侵入肺腑,朝不保夕,也许能捱一个月,也许五日,也许三日。”
林故渊已有准备,可听梅间雪当面说出,还是如雷轰一般,万千苦楚往上翻涌,竟一时木然,半晌点了点头,道:“他想安静休养,我回去了。”
又道:“多谢你放我进来看他,没想到现在人人厌我恨我,你却肯为我通融。”
梅间雪知道他指魔教苛待他们的事,见他毫无委屈之意,笑道:“你倒是安之若素。”
林故渊道:“决心来找他是我的事,你们如何待我是你们的事,两不相干。”
梅间雪饶有兴味的打量他:“确有几分风骨,你也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他。”
他掩着嘴咳嗽一阵,淡淡道:“你也看到了,以他如今的身体,若再让他动用歃血术之力遏制孟焦,不用多,只消一次,三五个时辰之内他必死无疑,好在他根基远出乎我所料,拖了这些时日,五脏六腑受损却不是太严重,若安心调养,总有一二分活命的希望。”
林故渊道:“我信得过你,若有什么我能做的……”
梅间雪低垂眼睑,似笑非笑。
“你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做。”他道,“请务必清心寡欲,少做相思之举,少思淫\邪之事,在我找出孟焦解药前不要再来看望,也请劝你们那几位师兄弟约束自身,不要闹出太大动静,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们自己,若是因为你,让主上有半点差池——”
他眼角红痣明明灭灭,忽然起了杀机:“我们的人不像你们正派,一个个随心所欲,又都凶恶成性,发起狂性来,别说杀几个人,就是屠村屠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到时候几位少侠想活着走出雪庐,怕是难了。”
他这威胁,林故渊半点不放在心上,淡淡应了一句:“是么?”
梅间雪撑了撑十根手指,攥紧了手里的铜手炉。
第134章 雪庐之三
自从沧海君现世的消息传出江湖,接下来的几天,雪庐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都有新人到来,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这些人和第一批投奔谢离的不同,大多是些粗野汉子,各帮各派,武功看不出高低,闯祸倒是好手,一会儿弄污了梅间雪的名画,一会儿摔碎了前朝的瓷瓶,梅间雪养了三棵世所罕见的双色牡丹,眼见快要开花,被几个喝醉了的莽汉一人一泡尿浇了个死无全尸。
问起他们跟魔尊的渊源也令人好笑,有的是跟谢离喝过酒,有的一起赌过钱,有的是稀里糊涂的受过左掌教的恩惠,有的只是对红莲不满,听说左掌教与红莲不共戴天,二话不说便跑来声援。
沧海君一派集结,秩序未定,一座雪庐,聚集了数千名江湖汉子,角角落落都是人,本已吵嚷不堪,他们还要吵架、打架,架了火堆烤鱼喝酒。
雪庐是何等清贵地方?平日里若能进门邀约喝一盏茶,足够吹嘘个三五年,这回全乱了套,梅间雪气的犯了咳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关起门来一门心思煎药读医书。
几位昆仑侠士才是真的大开了眼界,陆丘山望着一地狼藉,惊愕道:“这也叫武林门派?”
林故渊捂着额头叹气,心说魔教在江湖恶名昭昭,近些年来灭门绝户的大恶虽不多,那些个盗匪、流寇、采花贼却也一直没断过,但凡在偏门左道混出名头的,稍一打听,必定与魔教脱不了干系。
他这时才真正见识了魔教的威力,这伙悍匪桀骜难驯,正因不愿遵从世间礼法规矩,才投奔天邪令图个自在,若让他们像名门正派一样谨守门规,他们还不调头就跑?
想起当初谢离为了哄他高兴,说什么要把他的一万条“不准”、“不许”贴在总坛门楣,心里只觉恶寒。
梅间雪也被吵得头痛,派燕郎收拾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仍收效甚微,又过了两天,林故渊清早练剑,突然发现没动静了,撑船上岸一看,湖边一大片白沙地坐满了人,奇装异服,动作整齐划一,盘着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练呼吸吐纳,闻怀瑾和陆丘山坐在最前头,面朝众人,一坐一右带他们练气功。
不知不觉天气又热了些,林故渊换了薄衫,边舒活筋骨边走上前,奇道:“两位师兄这是收徒了?”
陆丘山解开手印,回头笑道:“温小堂主带着他们那些个首脑人物躲出去避难了,我们实在被吵的不行,想了个办法。”
他道:“这些人率性难驯,一点就爆,硬来只怕越管越糟,我瞧着他们武功不高,大约没怎么见过上乘功法,把咱们昆仑派内功口诀传他们几句,既能增益内功,又可祛除疾病,也是无奈之举,希望师尊知道后不要怪罪。”
闻怀瑾撑地跳起来,拍了拍手中泥土,一手揽着林故渊,一手搂着陆丘山往水边走,边走边回头嘱咐大家:“我们还有事,你们先练,一会回来考你们。”
“记住了,修习上乘内功,不可饮酒,不可打架殴斗,不可大吵大闹,不然要走火入魔的。”
背后响起一片叽哩哇啦的抱怨声。
正是桃花纷飞的时节,玉砖白墙被重重叠叠的红云掩映,仙宫一般,师兄弟三人站在水边桃树下,素白衫子,衿带飘飞,又都是宽肩长腿的身形,倒像是三位仙人,与堤上一众乱发虬髯的草莽汉子对比鲜明。
林故渊笑道:“不愧是跟师尊管过事儿的,像模像样。”
闻怀瑾翻了白眼,朝望雪楼的方向一努嘴:“你那个、那个他好些了没?”
他不肯直呼谢离的名字,每次都要找些奇怪的代指,可他越是避讳,越像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秘,林故渊被他说得尴尬,苦笑道:“不好,也不肯见我。”
陆丘山关切道:“还是日夜昏睡不醒?”
林故渊道:“听说是的,每日难得片刻清醒,醒了还要不住的呕血。”他叹了口气,“梅间雪孤僻自负,谢离的事不许他人插手,有这等名医照料,我也帮不上什么,只是他心情不畅,病自五内而生,情思郁结,实在不利于养病康复。”
“我不能去想他的事,也不能去陪伴他,生怕触动了蛊毒,唯一能做的只有克制自身、清心寡欲、再不想他一分一毫,每日隔水遥遥相望,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他的一言片语,已是极限。”
他喟叹道:“我和他自昆仑到泰山一路同行,感情日益深厚,数次情难自制,他怕我夹在师门和他之间为难,也是想尽办法的远离我。”
他抬起手,恰好飘下一片浅粉色桃花,颤巍巍地落在他瓷白的手背上,手指一动,根根筋骨分明,微风乍起,广袖舒摆,花瓣将坠未坠。
闻怀瑾皱眉做厌恶状:“这个姓梅的怕不是藏着私心?整日里冷着张臭脸,把那魔头看的死紧,生怕别人抢了似的,说不定那魔头正盼着你去找他,一看见你,高兴的吃苦药也如饮琼浆。”
林故渊淡淡一笑:“他们医病也罢,叙旧谈情也罢,都是他们教中自己的事,我去了,是让他宽心还是惊吓,还说不定。”
他将手垂落,甩开花瓣,怅然道:“若是咱们昆仑在剑法和书本文章之外能教人谈情说爱就好了,至少能让我知道,这时候做些什么才能哄他高兴。”
闻怀瑾噗嗤笑道:“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也就罢了,别拉上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