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45)
他冲狐狸喝道:“退下。”那狐狸竟通人性,呜的退至一旁。
卧房空旷晦暗,玉石地砖倒映月光,正中间一张平展展的乌木大榻,烛火已熄,幔帐半掩,谢离仍是昏睡,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也是淡白的,他躺在光凉的锦缎被衾里,从床沿垂下一只苍白的手。
与寻常病人不同,他的脸显出一层黑气,远远望去,竟像死去已久一般。
在房里侍奉的仆役给两人见礼,鱼贯而出。
林故渊心里一紧,便要过去,梅间雪用眼梢锋利地扫他一眼,低声制止:“别碰他。”
“为何?”
梅间雪简短吐出两字:“孟焦。”
他缓步上前,轻手轻脚地把谢离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实被角,娓娓说道:“他体内有两股恶力,一为孟焦蛊毒,二为歃血术反噬。在梅斋时我曾为他诊脉,那时孟焦肆虐,反噬之力稍弱;他此番来雪庐,歃血术反噬已成滔天之势,蛊毒之恶却渐转平和,我便从孟焦下手,以针灸为他疏通几处经脉,又以清净宁神的药物作为辅助,孟焦再无发作的征兆,如此,我便可专心对付歃血术。”
林故渊望着谢离瘦得凹陷的脸,一阵怅然,心道原来在梅斋时你便已饱受折磨,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现放着梅间雪这样的高人,又为何不早些找他医治?
梅间雪道:“反噬之力拖得太久,我拼尽毕生医术,也许能寻得一线生机,可这两日不知怎么了,反噬尚无好转,孟焦却一日比一日难以抑制,今夜尤甚,恕我直言……”
他敏锐地望向林故渊,“你做什么了吗?”
林故渊忆起那场旎梦,哑口无言,面颊隐隐泛起红潮。
梅间雪观察他的脸色,淡淡一笑,“果然与你有关,你半夜来访,他体内的蛊虫欢悦的如同过节一般。”
谢离安静沉睡,乌沉沉的黑发铺满枕头,他瘦的眼眶下陷,五官越显深邃,长眉紧蹙,似是无限的悲伤和留恋,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郁之气,与他平日的嬉皮笑脸判若两人。
他的视线落在谢离的眉心不动,低声问道:“这歃血术的反噬……会很痛苦?像聂琪的头痛症?”
第133章 雪庐之二
梅间雪道:“不止,反噬之力剧痛难忍,全身津液如同沸腾,骨骼肌理时刻如刀割火燎一般,再恶化下去,武功尽失,筋脉皆断,一呼一吸都钻心蚀骨,随时有性命之忧,聂琪至少一直服药来抑制体内恶力,主上的伤拖延太久,我只能量力而为。”
林故渊点头,问他:“你有几分把握?”
梅间雪轻轻笑了,林故渊第一次听见他笑,像一只极细小的银铃微微一晃,笑完又道:“不知道,大概有一二分,大概没有。”
林故渊道:“可否请其他郎中瞧过?”
梅间雪道:“世上没人敢质疑梅家的医术,我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梅间雪的字字句句都在他心上剜口子,月亮映照进来,夜风吹拂帷帐,穿堂风嗖嗖直响,将卧房烘托的如同一间灵堂,让人周身发冷。
林故渊在谢离床头坐下,他自小听的是魔教嗜杀成性的故事,看着他青灰的脸,不由生出一丝畏惧,可这畏惧里又难以自制地滋长出万千柔情相思,脱口而出:“他曾对我说过,歃血术是饮鸩止渴,他又一向鄙夷聂琪为人,我以为他事事看的透彻,不料他竟也一直在修练……”
他面露悲悯,摇头道:“我竟不懂,若无克制办法,即便是凭邪功当了武林至尊,也不过是昙花一现,那为何非要练它?是为了复仇,为了带领你们重振魔尊一脉?”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们带着菩提心法逃出少林寺,谢离曾向他索要心法,被他严词拒绝,心道:那时他想过杀我吗?以他的手段,必然想过,想杀,又不杀,明明自己做的就是拉扯不清的事,还要怪别人不够爽快。
梅间雪深深看他一眼,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他往香炉舀了一小勺香屑,闲闲道:“主上的事,我们如何知晓。”
林故渊将手悬在谢离额头,似乎是感知到两具宿主即将相碰,体内蛊虫乍然欢腾,心也跟着砰砰乱跳,他怕伤了谢离身体,犹豫片刻,用宽大衣袖挡住谢离的脸,隔着袖子,往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灯火倏地一晃,谢离的眼皮动了动,将眼睛缓缓张开一条缝,乌沉沉的双眸渐渐聚焦。
“故渊?”
林故渊见他醒了,应道:“是我。”
他以为谢离见到他必定喜悦,不料谢离微蹙眉头,转向梅间雪,声音极冷:“你放他进来做什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梅间雪轻道:“主上恕罪。”他不辩解,体贴地为谢离的腰后塞了两只软绸靠枕,让他倚靠坐起,回身咳嗽几声,退至门外,合拢门扇。
房里已空无一人,林故渊道:“现下已无外人叨扰,你说实话,你真的不要见我?”
谢离面带倦色,好像觉得冷,将被衾向上拉了拉:“回去吧,别再来了。”
林故渊道:“合也好,散也罢,我不会缠着你不放,但我们走到这一步,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谢离闭着眼睛不说话,虽在病中,气韵却极是高华冷峻,不容人辩驳的模样。
林故渊道:“你不说,我日日都来烦你。”
谢离叹了口气:“故渊,实话对你说了吧,你太无私了,你有师恩未报,有手足之谊未还,我们天邪令与正派仇深四海,你忌惮雪庐的这群恶徒,一路冷眼观察我们——”
林故渊皱眉道:“他们是这样对你说的?我并非此意。”
谢离不理睬他,继续道:“你把自己分成了八片,没有一片给我,没有一片给你自己,你身负师恩,怕为人诟病指摘,我们同路一天,你便要愧疚一天,我夹在中间,也要自责难过一天,既然我们都不爽快,为何要纠缠不清?我为求一个双全之法想了许久,临了才茅塞顿开——而这双全之法,你却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走得决绝干脆,比我强上百倍。”
林故渊说不出话,想到逆水堂告别那天,心如刀绞一般。
谢离道:“那便是不要在一起,你心里只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我们两情相悦,不必非得朝朝暮暮,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体力难支,抓着被衾慢慢喘息,林故渊等了一会,轻道:“这些话你早已想好了?”
谢离像没听见一样,目光有一丝热切,反问道:“是不是?”
林故渊望着他的脸,只觉鼻根酸楚,他性情孤寂如寒铁,此时竟只想痛痛快快流一场眼泪,低声道:“是,混账魔头,我一生一世,心里只你一个,无论你还肯不肯见我,哪怕你这就把我杀了,让他们把我千刀万剐了,我心里都只你一个。”
谢离笑了笑,抬手抚摸他柔软的长发,道:“你瞧,你连许诺都是我要把你杀了,你就不肯说半句好话哄我,我原本最喜欢哄你,可我累了,只想清静地睡一觉。”
又淡淡道:“间雪研究孟焦解药已颇有成效,等孟焦解开,你便回昆仑山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实在不是你们该留的地方。”
林故渊听他说“两情相悦,不必朝朝暮暮”,回想起当初离开他回归昆仑,是忍下私情,成全师门之义,也是为了他不要被私情束了手脚,他看着谢离,突然灵光乍现,道:“你从不轻易灰心,谢离,你是不是生我的气?我这人愚钝的很,只知道练剑习武,别的一窍不通,你若生我的气,你告诉我,我可以改,我都能改,你要是嫌我沉闷古板,我出去学,我让你满意,好不好?”
谢离缄口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故渊,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以后也不会,我只是累了,故渊,我要逐一安排身后诸事,无暇分心,你为我留两天清净吧。”
林故渊如遭雷劈,只觉浑身冰冷,舌根发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