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114)
那蓝袍道人倒退数步,两袖微颤,满脸震惊:“是你?是你!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他望向手里竹笛,黑衣人勘破他的心思,眼中杀意顿生,“一把破笛子,吹得比哭丧还难听,想要我的命,也得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众昆仑弟子见此变故,既惊讶又不解,陆丘山反应的快,指着思过堂屋顶,惊叫道:“是、是跟故渊师弟在一起的那个、那个……”
黑衣人不以为意,轻佻地讥了句老弱病残,夜枭一般展臂而下,朝那吹笛道人猛追了过去!
那道人活像是白天见了鬼,调头就跑,那黑衣人在后头笑:“别跑,别跑,让外人看了咱们天邪令的笑话。”
他俩绕着周围嶙峋的山石,一个逃,一个追,隐没进晦暗的雪夜之中。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蜿蜒山路一前一后赶来两个颀长身影,前面那个内功超群,步速极快,后面那个一身白衣,穿的正是昆仑山白衣弟子的道袍,走近一看,大家更是讶异,竟然是林故渊和卓春眠。
陆丘山失口叫道:“故渊,真是你回来了?”
林故渊形容严肃,快步上前:“他们去哪儿了?”
“谁?”
“祝无心,方才吹笛子的那个。”他紧蹙眉头,“他是魔教圣金堂左使,我身体所中之毒,便是拜他所赐。”
玉虚子冷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林故渊也暂时没了陈词认错的心情,嘱咐卓春眠照料师尊伤势,远远朝玉虚子作揖一拜,道:“师尊带大家休息,那人请交给我们处置。”
他面容静若止水,既不解释也不辩驳,一言不发朝陆丘山所指方向追了过去。
祝无心和谢离相隔数丈对峙,祝无心看清谢离的相貌,仿佛被抽去了全身骨头,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上半身贴服雪里,头也不敢抬:“左掌教——”
谢离挑起一根眉:“你还认我这左掌教?”
祝无心已是六神无主:“属下不知左掌教尚在人世,不然借属下个胆子,也不敢——”
“不敢个屁。”谢离缓步上前,“你深谙下蛊制毒等小人之术,为人心细如针、睚眦必报,冷教主不喜欢你,我也不重用你,你心中早有怨念,是也不是?跟了聂琪这心术不正的主子,才算有了机会大展宏图,是也不是?
“你升任圣金堂左使不久,你们堂主就得了痴呆健忘症,认了个猫当儿子,整日里抱着猫发痴流涎,他年纪虽老,但内功强健,病邪难侵,忽然身患这等怪病,跟你这日夜巴结伺候的圣金堂左使脱不了干系,是也不是?”
“左掌教——”祝无心额头贴地,瘦骨嶙峋的后背迎着风雪,一动不动。
“若依我以前的性子,非要把那些怪毒一一在你自己身上试试功效,卸去你双手双脚,让你尝够了神智错乱的滋味,再商量如何杀你。”谢离走到他身前三尺,“可惜我最近拜了个小菩萨,答应了人家要行善积德。”
他眼里含着三分笑:“那都是旧事了,孰是孰非一时半会计较不清楚,我也不为难你,你把孟焦解药拿来,我给你个痛快死法,你看可好?”
祝无心两只枯瘦蜡黄的手指死死抠着地:“多谢左掌教怜悯,可是孟焦解药——”他不肯抬头,“孟焦是我从苗疆寻来的方子,仓促炼成,并无解药,恐怕不能按左掌教所言……”
他最后一句话越说越慢,忽然手心上翻,露出指间寒光。
林故渊恰好赶到,高声喝道:“小心!”此时已赶不及上前解围,想也不想,扬手将长剑朝祝无心的右手猛掷出去,与此同时,祝无心手中三枚毒梭已然脱手,径直打向谢离胸口!
毒镖快,可林故渊的剑更快,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祝无心右手被朔风穿掌而入,将他连手带剑钉在石上,谢离却也早有防备,左肩微沉,滑开一步,避过锋芒,再回头看时,祝无心口吐一缕黑血,已垂着头死了,高擎右手,血沿着剑尖刺入的血窟窿淌成一片。
谢离对着他的尸首冷笑:“你怕不是糊涂了,我是什么地方出来的?要论这些鬼祟手段,你这老头儿得叫我一声前辈。”
林故渊踱步上前,审视祝无心的怪异死相,奇道:“我只是钉住他一只手,他怎么先死了?”
谢离握住朔风剑柄,用力拔出,掀起祝无心的袍子擦干净剑上血迹,将剑交还给林故渊,扳起祝无心的下巴,道:“他在舌头底下藏了毒,他方才低头不敢看我,就是在咬破毒囊自尽。”
林故渊收剑回鞘,匆匆瞥了一眼祝无心的灰败脸色,神情复杂:“他就这么死了,孟焦怎么办?”
谢离一时无言,叹了口气,道:“算了,他不会给的,孟焦世所罕见,有无解药尚无定论,就算他真研制出了解药,想从我这里用解药换条生路,聂琪也不会饶了他,下场只会比落在我手里惨一万倍,他这些年恶事做尽,知道横竖是个死,不如给自己个利索。”
林故渊怔然:“那你我身上孟焦蛊毒,当真再无办法?”
谢离默不作声,沉吟了好一阵子,轻轻道:“别急,我再想想。”
孟焦一日不除,他俩之间的羁绊便一日不能彻底解除,看见祝无心的尸体,林故渊心里竟升起一点庆幸,转念一想,这实在太虚伪太卑鄙,急忙绷紧面孔,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
谢离从祝无心身上搜出那只竹笛,一掰为二,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碎,恨道:“混账东西,作孽忒多。”
第105章 阴谋之一
谢离用药水化了祝无心的尸首,返回峰顶,却见方才激战的空地空空荡荡,玉虚子和一干师兄弟都已走了,只剩十来具魔教教众的尸首横在崖边,谢离一一查看,一连说出六七个名号,轻道:“确实都是令中高手,你师尊伤成那样,带着一帮没出师的小家雀撑到这份上,已是不容易。”
林故渊想起方才几位师兄伤势颇重,不知有无性命之忧,油然生出一股怒意,半握着拳,大步走到山边,迎着凛冽山风,俯瞰天地生宫的方向。
不争峰山势高险,将大半昆仑派地界收入眼底,下雪天亮的晚,天地之间呈现空茫茫的深灰色,天地生宫大火已熄,仅余零零星星的小火苗,师兄弟们如蚂蚁川流往返,拎着木盆、木桶汲水收拾余火。
百年昆仑,巍巍宫阙——
他心目中最神圣最清洁的所在,承载着他人生前二十载的喜怒哀乐,知返书院,练武场,靶场,兼山堂,三清观,弟子厢房,他曾居住的快雪阁,他曾走过的小路,跟怀瑾一起偷过吃食的后厨……
他曾经嬉笑玩闹、恣意挥洒的地方,曾一次次打磨自身,反省过错,收敛性情,咬着牙削骨去肉,把自己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他曾经发誓拼命也要保护和报答的师门重地——
往事如烟,成了半透明的虚影,他的目光投向哪里,那乳白的残影就在哪里涌起,凭空演绎成无数画面,他的拳越攥越紧,谢离站在他身后,摇头道:“这一把火烧得厉害,要修复如初得好一阵子。”
那一瞬间他忽然跟谢离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指甲掐进谢离的肉里,鼻翼翕张,恶狠狠道:“我要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行,行,有话好说,不带掐人的,掐出血了,疼,哎疼!”谢离瞪了他一眼,抽回手去,怜惜地吹了吹伤口,“悍妇,力气大如蛮牛。”
他望着林故渊紧锁的眉心,叹道:“好了,别自责了,这事是聂琪干的不地道,杀他一万次也不足惜,你别把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心里一共那么大点空地,装的东西太多了,更没地方放我了。”
两人沿悬梯下了不争峰顶,并肩在派里行走,两名灰衣弟子互相包扎伤口,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其中一个眼睛尖,一下子看出两人不是昆仑派打扮,顿时警觉:“是谁!”
另一个回头一看,赶忙制止:“嘘,师尊吩咐了,不许跟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