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74)
发簪码在红绒布装点的展架上,即使在人流量颇多的街道,仍能保持货架的干净整洁,足以看得出掌柜心思细腻,做事勤快。
遂钰注意到女子耳边戴着的红宝石耳坠,询问道:“类似于耳坠成色的发簪,还有吗?”
“有,不过方才已经被人买走了。”女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发簪和耳坠原本是一对,但我实在是喜欢,便将两件拆开卖,若公子喜欢,可能还得等上个小半年。”
萧韫出声:“为何?”
异域女子道:“我是西凉人,这种红宝石只有西凉盛产。不知怎么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西凉与洲楚之间的商道屡遭劫匪,像我们这种在家乡进货,大宸售卖的商户,为了货物安全送达,只能绕更远的官道。”
“原本每年能够往返两国两三次,如今便只能一年一回,麻烦得很。”
“唉,不过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女子无奈道:“最近大宸与西洲的关系似乎也很紧张,不知道我们这种异乡人还能再这讨多久的生活。”
遂钰沉吟片刻,拿起盛放在锦盒,摆在最高的货架的木簪,问:“这枚看起来平平无奇,为何单独摆在盒子里。”
萧韫道:“沉香屑。”
“客官好眼力!”女子意外道。
世上虽有沉香木,然沉香屑却并非与沉香木同种。
沉香屑乃西洲特产,生长在极度严寒的峡谷,隐藏在石缝中的草植,叶片与枝干均可入药,虽不是什么稀奇的植物,却因极难采摘,导致价格与日俱增。
传说,沉香屑前身是菩萨撒向人间的雨露,雨露落入大地,融入峭壁生根发芽。
“宗教与朝廷密不可分,说不准是西洲朝廷与当地佛教联合起来,哄骗教徒新生敬仰,带动当地商会发展的手段。”
遂钰利落道:“院子里折下的梅花,现在还放在车中。梅花品质高洁,凛霜花而立,难不成没有沉香屑珍贵?”
即便知道遂钰有顶嘴的毛病,不意外他会拆台。但值此佳节,未免过于煞风景
萧韫正欲带遂钰离开,遂钰却突然拿起沉香屑,放在萧韫眼前晃了晃,问道:“想要吗?”
“掌柜,价钱怎么算。”
异域女子比了个一。
一两。
在遂钰的心理价位之内。
于是,南荣四公子终于在元宵之夜,花出了第一笔银子。
这是他自己的俸禄,年前领的。
迅雷不及掩耳地付钱走人,遂钰将掌柜包好的盒子往萧韫怀中一塞,大方道:“小爷赏你的。”
潮景帝收礼物,从来都是等着别人双手奉上。送礼讲究颇多,尤其是进献给皇帝的贡品。
贡品单子便得誊写两份,一份送往内阁,由内阁审核登记造册。禁军那边也得知会,送到皇帝眼前前,得拿着单子与内阁同时核对,并从里到外检查贡品是否有异,避免威胁皇帝的安全。
贡品通过层层关卡送进宫,皇帝未必真的会亲自观赏。
这个时候,御前行走便会带着人挑选贡品,首领内监将宫中需要的物件留下,其余的统统入库。
年节大兴赏赐,皇帝便直接在这些珍宝中挑选。
遂钰眼底过的好东西也不少,沉香屑在他这,也根本不是什么送的出手的物件,单纯觉得萧韫话多,想尽快堵住他的嘴,尽早脱身而已。
谁知萧韫竟拉住他,问他为何送他发簪。
事与愿违,事与愿违啊!遂钰感叹。
皇帝头一回收到遂钰的礼物,倒像是得到了什么珍宝,愣头青般追问遂钰,“你可知发簪代表什么。”
代表什么?能代表什么!
遂钰甩开萧韫的手,脚底的速度加快,同时应付道:“嗯嗯,送你的,别问那么多,如果不喜欢就还给我。”
萧韫用盒子碰了碰遂钰,说:“送人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行至僻静之处,光秃秃的柳树并排种在岸边,像脱发的光头。水面微波荡漾,不远处与水面衔接的坡面台阶旁,几对男女正摆弄着花灯,速度快的,已经将点燃的花灯推入水中。
“花灯会飘向哪里啊。”
“飘向九霄之外,神仙看到花灯,一定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岸边男女说话声音不高,却在难得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巡防营还负责打捞河内垃圾,明天,他们这些花灯就会变成垃圾。”遂钰无情道。
沉香屑是西洲的出生的谎言,元宵燃放荷花灯,何尝不是大宸的谎言。
他张了张嘴,忽地想到萧韫方才那句“送人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讲,南荣遂钰应该也算是被送出去的礼物。
他出生没多久,便在皇帝的要挟下,被迫送进皇宫。
苟延残喘强撑着一口气至长大,又被萧鹤辞迷晕,铺盖卷卷着抬进玄极殿。
他挣扎过,绝望过,被皇帝捆在床头动弹不得,四肢以极其屈辱的大字型,身无寸缕地调教过。
不知萧韫是否还记得,遂钰谋划过自杀,但每次都在最后达成时止步。
他不敢死,怕牵连鹿广郡。
他不想死,被萧鹤辞这么送进玄极殿,若不报此仇,无颜死后骨灰洒进星也河,与那数万忠骨同眠。
潮景帝好像将那些日子都忘了,只愿意凝视现在的遂钰公子。
他的忘记,何尝不是遂钰的另外一种死亡。
“怎么了。”萧韫察觉到遂钰的异常,关心道。
遂钰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他摊开手,道:“发簪给我。”
皇帝以为遂钰是要帮他佩戴,连忙招呼陶五陈,将收起来的锦盒重新拿出。
他将发簪递给遂钰,高兴道:“今日是朕最欢喜的……”
咔嚓——
“一天。”
遂钰用力折断沉香屑,在萧韫眼中笑意凝固前,扬手将裂成两段的发簪丢进河中。
“其实我并不喜欢元宵节。”
“因为元宵在鹿广郡的习俗里,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节日。”
“按照鹿广郡当地的语言,元宵可以翻译为血月之夜,血月带来不详,意为分离。”
“萧韫,你在南荣军中那么久,不会不明白元宵代表什么吧。”
遂钰挑衅道:“看着你这么高兴,我就在想,该怎么做些令你愤怒的事情呢。毕竟……萧鹤辞也没做几个月的太子,我成为御前行走前的那一年,你明明看起来那么像野兽。”
“野兽一样的人,以为套上人的皮囊,就能成为人了吗?”
话音刚落,遂钰呼吸被猛地截断,萧韫掐住他的脖颈,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瞬间暴起。
“朕给你一次机会,把话收回去,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第52章
有些人,活着是绮丽娇艳的花,死后仍旧带着无与伦比的色彩。
而南荣遂钰,无论死活,都会带着一把锋利的刀。
萧韫五指不断收紧,黑暗中,遂钰的脸逐渐呈现绛色,潜意识中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令他双手紧紧攥住萧韫的手指,指甲嵌进萧韫的皮肉中,鲜血瞬间渗透指缝,源源不断地顺着他的指尖滑落,湿润浅色袖口。
陶五陈扑通一声跪倒,“主君息怒,主君不可啊。”
“……”
“说,朕让你收回这句话,给朕说!”萧韫怒道。
或许是萧韫说话的声音太大,很快有人向他们这里投来目光。禁军立即以人墙隔绝视线,并警惕四周环境,以免有好事者冲上来。
或许是被萧韫掐习惯了,遂钰并未感到恐惧,奇异的,他似乎在越来越窒息的环境中,体会到一种超脱生死的平静。
他真想对萧韫说,你掐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但潮景帝的性子,或许在遂钰脱口而出后,反倒收手不再动他。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似乎是帝王折磨人的必修课。
整个萧氏皇族,都贯穿着一种诡异的冷漠。即使是与遂钰亲近的萧稚,偶尔向平民百姓或是生灵露出的不屑,都会令遂钰微微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