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10)
“教你的时候,学得不是很开心吗。”
皇帝抚摸遂钰的脖颈,指腹扫过咽喉起伏的轮廓:“今日之事是有几分凶险,朕本想叫别人去做,但再三思量,没有任何一人比你更合适。”
拥有显赫的家世,足以与将军府抗衡,手握他人不可得的权力,因是枕边人而值得萧韫略加信任。
“行了。”
萧韫松开遂钰,下一秒,将遂钰拦腰抱起,径直走向内殿。
潮景帝边走边道:“御前行走南荣遂钰身故,允准王府将其送回鹿广郡安葬的旨意。”
“朕已写好,放在御书房的梨花架子上。待你可发声之日,就将那圣旨带回去吧。”
遂钰双目涣散,充耳未闻。
一连几日,遂钰均未踏出玄极殿半步。
越青又急又紧张,生怕遂钰心生他念。
她最初抵达大都陪伴遂钰,不过一月,便发觉遂钰有严重的自毁倾向。
后宫压抑,相依为命的嬷嬷死于非命,时刻提心吊胆,稍有疏忽便有丧命的可能。
好不容易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越青几乎以为遂钰马上就要脱离苦海。
但随着世子回京,王爷抵达,公子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一反常态,躲在玄极殿闭门不出。
越青想回府禀报王爷,却被遂钰锢在宫中,禁止通传。
“公子,下午我们去御花园逛逛吧。”越青提议。
遂钰摇头,将放在膝上的经书又翻了一页,身旁的煮茶的小炉中,架着沸腾的茶,茶水从壶嘴探出头,腾起浓白水雾。
其实除了那夜过后,遂钰一觉睡醒,情绪已经恢复平时的状态了。
他像从前那样,挑剔御膳房的美味,坐在萧韫身旁陪着他练字,棋盘博弈,偶尔还能胜过萧韫几局。
潮景帝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跋山涉水求入棋圣门下,遭到拒绝后仍不气馁,两年内连续登门几十次,终得棋圣真传。
与萧韫下棋,遂钰道行轻,根本赢不了他,但太清楚萧韫下棋惯用的招数,以及他意欲放水的步骤。
一个引诱,一个愿意入套,换作任意他人,也断不会达成这般默契。
帝王愿意将毕生所学送给他,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
遂钰觉得自己真是贪婪极了,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拥有,甚至张狂地企图在太岁头上动土。
遂钰轻吐出口浊气,起身回屋里换了身衣裳,将越青赶去前院,带着酒盅去了温泉。
萧韫说,只要他能重新说话,便可以去御书房取那道圣旨。
为了证明此话为真,萧韫带着遂钰前去确认一番,遂钰仔细辨别圣旨真伪后,对萧韫点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
“泡温泉喝酒,按你这酒量,很快就会醉倒。”
遂钰三杯下肚,双颊被蒸气熏得飘红,听到身后传来萧韫的声音,紧接着是酒盅挪动的脆响。
萧韫拢起袖袍,坐在离遂钰不远的地方,晃了晃酒盅,说:“不能再喝了。”
遂钰手脚发软,趴在岸旁唇齿微张,徐徐吐出几口酒气。
萧韫失笑,提议道:“待会去猎场打猎,晚膳前打到什么便吃什么。”
遂钰点点头,同意了。
不必去凉麓山,京郊便有专供皇室围猎的小型猎场,萧韫并不喜欢那,地太小了,捕不到什么大型兽。
但遂钰来说,抓点兔子野鸡正正好。
御厨当场烹饪,可吃到最新鲜的味道。
打猎却是有趣,也仅仅只是打猎而已。遂钰对肉兴致寥寥,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碗跑去一旁吹风。
他没穿素日惯常的骑装,萧韫倒是一身利落。
皇帝在前头猎捕,遂钰跟在后边沿路捡。
因为说不出话,他想要什么只能比划给萧韫看,萧韫使坏,故意说自己看不懂。
遂钰抿唇,找了块平整干净的草地坐下。
风掀起他的额发,他顺着风的方向捋了把凌乱的发丝,听到萧韫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府。”
遂钰诧异,用眼神示意为什么。
“不该向南荣王告朕一状吗?”萧韫说。
遂钰翻了个白眼,谁会像你这般幼稚。
他不拒绝帮萧韫挡住徐仲辛,更多的是为了王府考虑,而自己与萧韫之间的冲突摩擦,这并不是父王该知晓的事情。
大哥会帮他隐瞒那些不必要,而他所该做的,便是在恰当的时机,从萧韫这获得旁人不可得的便利。
很可惜,好像自己真的马上就要离开大都了。
忽左忽右的心情,令遂钰陷入无限自证的漩涡。
留在大都或是离开,似乎自萧鹤辞入主东宫后,变得格外摇摆不定。
萧韫将他从后宫推向前朝,在他即将掌握某种权利的时候,该抽身而去做回那个某种意义上的“南荣隋”吗。
南荣隋,遂钰很少能记起自己原本叫这个名字。
或许南荣遂钰便是南荣隋,并非替换名字所能更改。
南荣隋若自小长在军中,此刻应当也是镇守边塞,随父出征,上阵杀敌毫不懈怠的武将。
哪像是现在,南荣遂钰被宫里称一声公子,提不起重物,干些力气活便咳嗽,每逢春秋缠绵病榻,唯有夏天远离病症,却又因体质问题而苦夏。
南荣隋并非南荣遂钰。
遂钰仰头望天,肩膀倏地被压上什么重物,他略偏头——
是萧韫的氅衣。
可耻地享受着某人的无微不至,却又时刻意欲逃离这种衣食无忧的荣华富贵。
其实去了鹿广郡,遂钰也做不了什么。
困在笼中的鸟,即便挣脱牢笼飞向蓝天,也终究不会像雄鹰翱翔于空。
仰望同辈人宽阔的肩膀,羡慕他们提枪纵马,过得肆意且潇洒。
遂钰几乎能够确认,自己或许会抑郁无终,被这种并不属于自己的自由而畏首畏尾。
他能够站在宫门前以兵相对,行的却并非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之计。
就像萧韫说,他信他能逼退徐仲辛。
“从未亲自教过皇子们谋划,是因担心他们成人后,以身所学,谋朝篡位吗。”
遂钰牵起萧韫的手,在他手心写下这段话。
萧韫笑了:“怎么,想做皇帝?”
遂钰:“……”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权位,至少遂钰做御前行走这几年,对天未亮便早朝深恶痛绝。
“身在皇家,耳晕目染,即便最初没有做皇帝的心思。被母家亲长念叨久了,总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皇子之间争权夺位,物竞天择,自然尚且如此,皇室子弟更不该懈怠。”
萧韫:“若太子某日将剑锋指向朕,遂钰,你会选谁。”
“这是你的家事。”遂钰避重就轻。
萧韫捉住遂钰一触即离的手指,又问:“回鹿广郡后,会写信寄来大都吗。”
遂钰想了想,认真写道:“不会。”
皇帝眼中有一瞬的失落,遂钰又补充:“如果我写的字,不再与你相似,或许会托人送至大都。”
与皇帝字迹相似,这在离开大都后,于遂钰而言百害无利,他最先要做的,便是洗去萧韫的烙印,做回南荣府的四公子。
萧韫凝望遂钰,遂钰搓搓手臂觉得不自在,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相处,萧韫便会用这种他看不懂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自己。
遂钰问他是不是心里憋着坏水,萧韫便扬着声,高兴地说你猜。
尾音翘起,听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
御前行走与寻常御书房的行走不同,遂钰能长时间待在萧韫身边,接触那些最核心的机密,而行走却只能单纯做些誊抄传达的活。
遂钰要走,五名行走中,干活最利落的那个,便暂时承担起遂钰的责任。
或许皇帝日后还会选新的御前,但这已经不是遂钰该操心的事了。
失声短暂,待情绪转圜便可恢复。
翌日,遂钰便可开口说话了,未等萧韫下朝,他便带着越青回复,还能赶得上给父亲奉早茶。
“父王同鸿叔一道去营里练兵了。”南荣栩坐在案前处理积压的军务,抽空抬眼看了看遂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