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81)
扑面而来苦涩的药味侵占鼻翼,遂钰眼皮微颤。那股熟悉的茶香不存在,好像面前这个人也陌生起来。
潮景帝缓声:“朕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教给你的了。”
“遂钰,你学得很好。”
“若有长风,少年郎便该乘风而起九万里,鲲鹏亦难察其踪。”
“朕在大都与你隔川相望。”
“从此你便留在鹿广郡罢。”
遂钰呼吸凝滞,双眸骤缩。
“什……什么……”
第120章
明明他骗了自己那么多次,为何心脏仍旧会为之触动。
遂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次和前几次不太一样,应答的语气相同,音调也一样,可他就是觉得萧韫好像真的……真的松手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胸膛紧密相贴,萧韫能感受到遂钰跳动逐渐快速的心脏,其中也有他自己的。
原本压在身上的无形的重担于此刻突然松懈,他有说不出来的轻快,或许他几年前便意识到,永远无法留住一个根本留不住的人,而他却仍旧想将他攥在手心,想着能过一天就过一天吧,哪怕他恨我也没什么。
爱与恨之间选择了恨,恨往往比爱更长久。
做天下的皇帝简单,昏君与贤德只在一念之间,而成为某个人心中所仰望的身影,萧韫以失败告终,且路行此处并无圜转余地。
他想等待遂钰回抱他,但短暂等待后只有冰冷的反问。
“你有很多次机会,但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是觉得我说出来那句你愿意听见的话,现在会心软同你回宫吗。”遂钰说。
萧韫唇齿苦涩,唇角仍挂着笑意,摇头道:“不。”
只是我已不知我们该如何继续。
若说当初留南荣隋在大都,是为巩固帝位与约束南荣王府,萧韫确实也做到了长治久安,腾出手料理与邻国战后诸般事宜。
遂钰逐渐长大,心思较之从前愈发缜密,萧韫教无可教之余,亦发觉遂钰已经在用从他这里学来的本事反击。
就像是当初的他和南荣王。
皇帝也是人,也有人的情谊。萧韫始终未曾忘却在南荣王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有聪妙皇后的疼爱,有师父师母的呵护,冷冰冰的殿下称谓换作阿韫,每个人真挚地期盼他登临九五,不遗余力地推着他一步步向前。
有人剥夺了他的年少,也有人送给他一份烂漫时光。
而遂钰本该得到的安宁,却被他残忍打碎搅得稀烂。
无论是遂钰妄想带走公主,还是假死离开大都,至少在某个瞬间,萧韫是真心想遂钰回家。
同时他也很清晰地明白,只要剪断风筝线,风筝乘风直上,便难以再次回到原地。
遂钰根本不会为了他而停下脚步。
遂钰永远眺望未来,而他却只能留在大都,就像遂钰口中描述的那般,抬头便是四方的天,想做房顶的五脊六兽。
孤家寡人不过如此,就算做了皇帝,也只能用区区权势压迫对方,狼狈披上体面,装作唾手可得。
彼此的疲惫至极,已经在秀州逃难中彻底迸发,历经生死之后竟然并非相拥而泣,而是徒劳地询问着朝政之事,话语间的试探昭然若揭。
既如此,那些故意维持的平衡究竟于谁有益处。
萧韫深知不是自己,而也并非遂钰,两败俱伤中没有赢家。
无话可说后的沉默,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落寞,当萧韫脑海中倏地浮现放手的念头,他心中竟陡然轻松许多。
他以为遂钰会表现得欣喜,但遂钰却再次打乱他的预料之内。怀中的人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了句“什么”便呆立在那。
萧韫无可奈何,松开后凝视遂钰,遂钰这次没躲,用掺满浓郁不解的表情,说:“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皇帝摊手:“怎么就不信呢。”
“好。”遂钰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旋即他踮起脚尖拍拍萧韫头顶,认真道:“要好好吃饭照顾自己,夜晚不要喝太浓的茶水,还有……”
“还有什么。”萧韫问。
遂钰想了想,抿唇说:“日后我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隼,驯服最烈的马,若有机会我会提着敌人的头颅邀功寻赏。”
“好。”
潮景帝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此刻舒展开来,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放松的心情充盈胸腔:“届时朕封你为大将军。”
“祝……南荣将军百战不殆。”
处暑已过,皇帝在鹿广郡养伤的消息逐渐变了味,外头因着南荣王要辞官那句话流言纷纷,后而各地渐有鹿广郡挟天子倒逼皇权,意欲篡位之嫌。
皇帝对南荣王避而不见,反倒是该离皇帝十万八千里远的四公子,一日几次地在皇帝面前晃悠,各地文书一应交由他手,履行御前行走要务。
鹿广郡的夏天来得急,去得更快。夏日余韵消散,初秋凉爽纷至沓来,遂钰的精气神也逐渐恢复,活蹦乱跳看着不像是个体虚的。
“小弟,路行此处该何解。”
什么此处?遂钰忙得焦头烂额,反观南荣栩近日闲暇非常,瞧着着实令人可恨可气。
南荣栩勾唇,比对着棋局与书中注解,慢悠悠又落下一子才道:“现在只有陛下回京才能结束传闻,你说陛下该何时离开鹿广郡呢。”
“陛下月末回大都。”遂钰随口道。
房内顿时陷入寂静。
他见南荣栩面露诧异,纳闷道:“大哥不知道吗,陛下前几日告诉我的,我以为你和父王已经知晓了。”
南荣栩许久未找到自己的声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遂钰又道:“我不跟他走,就留在家里陪着母亲。”
“陛下也肯?”
“我们已经……约定好了。”遂钰抱起奏折快步走到门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身来到南荣栩面前,说:“我这屋里奏折太多,大哥还是同我走吧。”
南荣栩挑眉,一时觉得遂钰着实大义灭亲,且不说他根本不屑于翻阅文臣言官奏折,光是遂钰这种防天防地防自家人的模样,他捂住心口佯装难过道:“你可真令大哥伤心。”
南荣王府虽韬光养晦,但也着实没像遂钰想象中的那般“做小伏低”,军权在手的异姓王,朝中门生众多,能隐忍到哪里去。
“当初在大都假死,太子往陛下身边送了个新御前行走过去,所以近几日我总在想,与其让太子和大殿下费心,不如我们主动送个人过去,既能协助陛下料理政务,又可随时帮我们监视朝中动向。”
“只是不想宫中有人先下手为强?”南荣栩反问。
“不。”遂钰勾唇说:“有人想要勾引萧韫,我不开心而已。”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南荣栩就是从中听出浓郁的火药味,直觉告诉他,遂钰现在是在生气,这火来得太急了,明明还是八竿子打不上的事。
“若是能被人随意引诱的男人,听大哥一句劝,此人并不可靠。”
“再说吧。”
遂钰摆摆手示意南荣栩快走,耸肩道:“这事大哥可得放在心上才好。”
南荣栩边走边问:“近几日见葛桐常在你院外徘徊,他哪里做得不合心意,被你赶出去了?”
“归根结底是父王的人,就像大哥身边的窦岫,不也是自小一起长大至今。”
“还是把越青调回来我才安心。”南荣栩道。
遂钰摇头:“此事我自有决断,大哥不必为我操心。”
奏折有些重压得遂钰肩膀都垮下去了,他抬腿用膝盖顶住即将从怀中漏掉的奏折,随口说:“朝中文臣不足为惧,但终究是隐患,明年科举得尽快安排更多的人入谏院。”
南荣栩玩笑道:“你倒像是个谋朝篡位的好手,想要兵权还想得好名声。”
“我勤王救驾,可谓忠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