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32)
萧韫是真的想让他离开。
将他大老远从府中拉来皇宫,然后再直接送走吗?
遂钰好笑道:“我是你的物件吗?”
说着,他爬上床,故意踩住萧韫的腿,用力,又解气又痛快,竟也有你萧韫落魄的时候。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专等着萧韫生气。
但萧韫摇摇头,重复道:“走吧。”
凝聚在唇边的笑意停滞,遂钰笑不出来了,想到父王与兄长谈论中,提及徐仲辛给皇帝下药。
“软筋散,他给你吃了多少。”
萧韫:“……一点。”
只是一点,何至当日站不稳。
徐仲辛就没想让萧韫活,吊着他的命,又要折磨他。
遂钰心中陡然浮现了个不太好的念头,他觉得不止于此,可萧韫的反应实在是……实在是……
他掀开棉被,试探性地拧了把皇帝的大腿。
萧韫恰时开口:“朕今日觉得好多了,方才服了太医院的汤药,此刻神思倦怠,若你不忙着走,便陪朕睡会,要是有别的事,下次——”
“腿没有知觉,为什么不说。”遂钰沉声。
萧韫:“……”
难得皇帝被问得哑口无言,他闭着眼,自遂钰来,便未睁眼瞧过。
“因为我不懂医术,不会把脉,所以把我当傻子吗。”遂钰声线染上几分冰凉,甚是带着几分难以控制的哽咽。
“朕有分寸。”萧韫摸索着找到遂钰手,说:“你看,朕还是知道你在哪的。”
遂钰垂眼,在萧韫碰到自己手指后,向后躲了下。
啪——
萧韫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顺势向前再追,瞬间牢牢抓住遂钰的手。
素日掌心滚烫温暖的人,此时像是千年难融的寒冰。
褪去锋芒的帝王,初次令遂钰感受到几分坠入尘世的柔软。拥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始终抱着砂砾的角度,体会自身渺小,以仰望圆月的距离观察萧韫。
根源是他们之间并不平等的地位。
萧韫始终能够随意掌握他人生杀,而遂钰却只能保证温饱的情况下,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在鹿广郡的草场中跑马。
但现在,距离好像稍微缩短了一点。
因为萧韫正狼狈地躺在他面前,是个……是个能够杀了皇帝的好时候。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
萧韫:“匕首在枕头下。”
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出乎遂钰意料。
遂钰:“杀了你,也轮不着我做皇帝。”
“玉玺碎了一角,是你干的。”萧韫又说。
遂钰两耳瞬间滚烫,左顾右盼,即便他眼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下意识狡辩道:“不是我,是它自己弹开的。”
皇帝了然,说:“朕怕爱卿摔坏,再三小心,亲自理了那箱物什,没想到还是发生意外,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知怎的,遂钰总觉得萧韫语气温和,却不似往日同自己说笑的样子,明明他离他这样近,却仿若咫尺天涯。
那箱鸡零狗碎的东西,竟不是陶五陈收拾的。
装茶盏,装发簪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心间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令遂钰难以抑制地颤抖,萧韫感受到他的变化,抿唇不言。
“朕不知你会来救朕。”
“所以没想过用玉玺牵绊。”
“想来我们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怕你多心,所以想叫你过来说清楚。”
“仍然如旨意中所说,南荣遂钰起灵,尸身随世子妃回鹿广郡下葬。”
“但你既回京,朕觉得,还是不要带着怨恨说再见。”
短短数日,萧韫便瘦得只剩骨头架,他巧妙地用离开大都吸引遂钰的注意力,而遂钰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好骗。
“既如此,何必折腾,我带阿稚离开大都的时候,你便该直接放我们走。”
萧韫忽地笑了声,用气声说:“那夜……”
“罢了,天高海阔,四公子如今江湖快意,何必在乎前尘。”
折腾了这么些年,萧韫也总算明白遂钰,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看待他。
红尘相逢,滚这么一遭,有些话说明白,日后再见或许能放下执念。
那夜萧韫确实是放过遂钰,任由他带着萧稚远走高飞。
他撤掉遂钰身边的所有暗卫,就连公主府的防备也悉数松懈。遂钰出城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城门开放的时辰,但他还是命常青云在那等着,直至遂钰带萧稚离开大都。
而萧稚放不下责任,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些。
公主回宫主动向父皇请罪,却被陶五陈劝了回去。
不见,便作不知。
见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起先,萧韫觉得许多事,许多人,没必要通通告诉遂钰,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便已经达到目的。
但逐渐他发觉,遂钰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感。
他想要肆无忌惮,昭告天下的爱,也想拥有毫无间隙的坦诚。
可惜帝王之尊,固然权倾,却被皇位责任束缚。金银珠宝,无尽奢靡,他或许能够给他,可坦诚以待,什么才叫坦诚以待。
萧韫有些明白,却也不明白。迄今为止,他和遂钰囫囵过了不知第几个年头。
而当他彻底发觉,从前所做,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勉强时,便已经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他说:“在朕还未改变心意前,快走吧。”
第84章
陶五陈在外头候着,小心听里头的声响,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位公子总是要闹出点动静,砸个什么东西。
谁知进去许久都没个响动,日头从左转到右,殿门总算是从里打开了。
遂钰换了身衣裳,是御前行走所着的官服,他怀中抱着几本奏折,道:“御书房还有多少文书。”
“回公子,二十多本。”
遂钰问:“这几日都是你在陛下身边,一本本念给他听吗。”
陶五陈一五一十道:“是。”
“大宸的君主是个瞎子,亏你还能瞒得住。”遂钰冷笑一声,语气倒不像是嘲讽,叫陶五陈听不出其中深意。
京城险些陷落,外有西洲虎视眈眈,内有军阀意欲篡位,难免有人趁虚而入。徐仲辛篡位不成,虽败,皇帝却也没赢到哪里去,元气大伤最好乘胜追击。
萧韫这么高傲的人,怎愿意被人察觉落魄。
但他先为皇帝,后才是萧韫。
遂钰在萧韫身边坐了许久,才觉出不对劲。
他轻轻端着灯过来,在萧韫眼前晃了晃,萧韫眼珠动都不带动,只是因为感觉到了遂钰呼吸间的气流,以为他攒着什么心思,说:“先回去罢。”
“最近几日的奏折,你都是怎么批阅的。”遂钰问。
萧韫:“睡醒批阅几份。”
“瞧不见东西,也能盲写吗?”遂钰没打算绕弯子,径直道。
萧韫先是顿了顿,后而无奈摇头:“只是暂时,太医说毒排干净,三月内便可恢复。”
“原来是惦记着我写的字。”
话出口,遂钰倒突然舒坦了。
萧韫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仗,正如他指挥他人,表层之下,通常含着这样,那样的意义。
若只是想见他,遂钰倒觉得萧韫当真是被徐仲辛药傻了。
不说百废待兴,京城局势也没好到哪里去。
叛军关在禁军大牢,牢里人满为患关不了那么多,又塞进大理寺与刑部的牢房听候审讯。
刑部忙得焦头烂额,排着队地站在玄极殿外听候陛下召见。
“失望吗。”萧韫忽然说。
遂钰抿唇,碰了碰萧韫的眼睛,低声说:“若你只是想见我,倒不是我见过的那个萧韫,现在……”
“很好。”
儿女情长并非他们这些人围着团团转的东西,身负责任却置若罔闻,那才是真正耽搁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