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2)
须臾,他听到萧韫说:“那个叫江合的太监。”
“嗯。”遂钰点头,“我带来的。”
萧韫:“怎么没将他丢在荒郊?听陶五陈说你很讨厌他。”
“东宫的首领太监,又是董贵妃的人,我不敢。”遂钰垂眼,用手指挑起床幔,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萧韫受伤时便表现地不太在意,遂钰实在是捉摸不透他体质强度究竟抵达何种恐怖的程度。
皇帝笑了:“倘若你能像朕这般勤加锻炼,还能受风寒至此?”
遂钰:“萧韫,我问你只是怕日后被你翻旧账,并非关心,不必拐弯抹角觉得感动。”
萧韫停笔,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倏地,他起身走向遂钰,道:“倘若朕不来这一趟,你想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
遂钰噗嗤笑出声,迎着萧韫的目光,坦然道:“惨淡收场。”
他并非没有设想过萧韫不来凉麓山的场景。
“我听过一个说法,虔诚地从山底跪至山巅,上天就能听到乞求之人的祷告。”
“我并不是为国祈福。”
换作别人,此话说出口便可得诛九族之罪,但遂钰不同。
鹿广郡南荣府世代为朝廷效命,没人敢抹去他们的功绩,遂钰的父兄一生埋在沙场,而他们卖命厮杀换来的是至亲分离。
遂钰安静道:“我想回家。”
回家是求而不得的奢望,在遂钰并未躺进龙塌前,或许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当他成为萧韫枕边人的瞬间,便已经卷进皇宫中肉眼不可见的深渊。他被深渊裹挟着不断下沉,唯有紧紧抓住萧韫这根救命稻草才能存活。
多讽刺,骗你的,欺你的,竟也是唯一的求生大道。
他知道迎接他的是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沉默,可遂钰仍旧想日日提醒萧韫。
我姓南荣,并非你日日所唤的遂钰。
萧韫的手掌落在遂钰的脸侧,顺着骨骼的弧度逐渐包裹遂钰的半张脸,而后移动至少年人脆弱的咽喉。
遂钰下意识深吸口气闭眼,逐渐感受到胸腔空气的流失,直至萧韫的声音落在耳边,他的衣襟被挑开,男人伏在他身前,冷道:“你只能留在大都。”
遂钰没力气挣扎,他偏头看着萧韫的长发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萧韫来这里后并未用任何熏香,身上却沾着不知名的花香,遂钰发烧昏迷那晚,隐约在正殿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已经无法回忆那夜他挣扎着前去佛前祷告,只是觉得自己当时似乎伤心极了。
倘若或者的南荣遂钰无法离开大都,那么死去的南荣隋呢。
南荣隋能回到鹿广郡吗?
遂钰不敢想,他怕受伤却又无畏死亡。
……
“萧韫,我好疼。”
他和萧韫融为一体时,哭着对萧韫说。
“别怕,很快就不疼了。”萧韫温柔地亲吻遂钰的眼泪,在他脖颈留下绯红色印记。
“遂钰,待在朕身边。”
遂钰双手攀着萧韫的肩膀,随着他的起伏而颤动,意识被情欲彻底打散。
第6章
遂钰很少睡安稳的觉,即使是折腾好几个时辰,他仍然能在鸡鸣前准时清醒。山间气温低,遂钰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人蜷在萧韫怀中,萧韫握着他的手腕像是怕他跑了。
他缓慢让视力适应昏暗后,逐渐将手从萧韫那里抽出。
其实这是萧韫的作息时间。
皇帝早朝不可误,萧韫十几年如一日地准时上朝,臣子身体不适可告假几日,但皇帝却不能轻易离开,除非病重至影响思维无法行动。
御史台上谏皇帝下议朝臣,那群老家伙整日盯着皇室,皇室子弟再娇纵也少不得收敛几分,唯恐被御史台抓住把柄。
文臣谏议拐着弯地骂人,偏又祖宗传下来不得杀谏臣的规矩,萧韫这皇帝当得权势遮天,却也被处处束缚竭心周全。
总的来说,萧韫是个好皇帝,却并不是好人。
遂钰经常被皇帝上朝前的动静闹得睡不着,只能撑着精神伏在床边望着萧韫。御前行走是不必上朝的,但遇重大事宜时,便会临时拉去记录琐碎文书,总结朝中诸臣的建议。
前年南方雨季决堤,遂钰连着上了几十日的早朝,退朝后又得御书房与宫外往返几趟呈递文书,险些没累得辞官继续做太子身边的书童。
也不知萧韫哪里来的那么多精气神,只要睁眼必定目光如烁,遂钰不想学,也不想懂,懂太多承担的责任便也越重。
萧韫在御书房熬多久,他就得等多久。后来萧韫在御书房放置了躺椅,遂钰经常撑不住便去躺躺,到时间陶五陈自会叫醒他。
鸡鸣声起,遂钰这个点醒,两个时辰后还是得睡的。十二个时辰睡足六个时辰,也就是一整日只醒半日,这样的睡眠时间对于遂钰来说才是正常的。
有些人天生睡得少,做事便多些。而遂钰是那个睡眠不足的,每日所能做的不过一两件。
他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没那么疼了,只是身体摇摇欲坠,夜间的情欲仍萦绕于周身,即使萧韫带他清理过,他仍能从空气中闻到欢爱的味道。
这是国寺,又是皇后的住处。
女子所用的脂粉香气清新宜人,遂钰扯了扯嘴角,萧韫也当真是不避讳,佛门清净之地也做此等……此等不可言之事。
皇后抄录的经书整齐摆在梨花木所制的书架中,书架很矮,只有半人多高。
山内潮湿,为避免书籍返潮,这里的人经常会将书架置于桌面之上,既容易翻找,也能避免发霉等不必要的损毁。
“在看什么?”
遂钰头也不回道:“陛下不将这些抄录也一并与皇后贴身之物送回宫吗?”
言外之意是,皇后既然回宫想必便不会轻易离开,上次送皇后离宫,遂钰本就没想过能将皇后一辈子困在国寺。
皇后毕竟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即使她看破红尘愿意继续潜心研究佛法,她身后的母族也定然不会愿意皇后一辈子困于佛堂,整日与六根清净作伴。
遂钰回想当年伙同贵妃一道将皇后赶出时,他策马前往城门口专程代萧鹤辞送别皇后,皇后似乎也并未表现出分毫的伤感。
雍容华贵的女人只是掀起帘子,轻飘飘地看了遂钰一眼,腿边放着装载皇后宝印的盒子。
那个盒子是空的,执掌后宫的宝印已被皇帝赐予董贵妃。
原来从那个时候皇后就知道,有朝一日她还是会回到大都,继续坐在皇后的宝座上睥睨众生。
无论谁做太子,太子妃入宫受训根本躲不过皇后教养这一关,所以她只要短暂蛰伏忍耐,待到太子册立迎娶世家女,她仍能完好无损地被风光迎回大都。
萧韫着单衣起身,他走到遂钰身旁,从他手中抽走经书,这是皇后还未归还主持的圣僧真迹。
他说:“钻研真迹可平心静气,不如回宫前你便待在这日夜研读,总能驱驱遂钰公子的煞气。”
煞气?遂钰笑了,他反手夺走经书,随意在萧韫眼前晃了晃,当着萧韫的面将经书丢出窗外。背靠后山的窗连着无垠的翠绿,雾霭笼罩之间诗意朦胧,遂钰说:“我说那是抄录便就是抄录,研读经书勘破红尘也并非我愿,再说陛下也已经替我选择了红尘之中的道路,下官怎么能不遂陛下的愿呢。”
进入书院前,遂钰并未接受过任何先生的教导,自然也不像寻常小孩那般养成敬畏天地的习惯。是萧鹤辞教会他如何为人处世,教会他怎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惜他似乎在并未融会贯通之时,便得独自面对潮景帝的刁难与皇权的倾轧。
逞口舌之快已经养成习惯,很难短时间更改。
皇帝的耐心不多,但现在恰巧是心情较为不错的时候。因此,他将遂钰拢进怀中,带着他推开房门。
陶五陈在外头候着,见到皇帝已经起床,正欲喊人将洗漱用具端来时,皇帝却摆了摆手,说:“退下。”
宫人低着头在陶五陈的带领下离开,四下无人之时,萧韫突然俯身将遂钰拦腰抱起,遂钰猝不及防地惊呼,下意识抓住萧韫的衣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