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94)
他凝望着谢玹的侧脸,心道,谁说他家小殿下冷酷无情没有人味儿?
他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分明比谁都多情。
秦庭的怀抱堪比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事实上,与少年人也并无不同。他刚及冠不久,才是摆脱掉家世的名头,不知天高地厚出去闯荡的年纪,如今,却已然扛着一份重担了。
秦庭坐在谢玹身后,将他整个人由前向后地圈在怀里。挥了一宿的剑总归有了点用处,源源不断的热气透过衣裳与心跳向谢玹传递过去,即使隔着一层层阻碍,感受依旧鲜活的热切。
他低下头,一手握伞,一手执起谢玹的手放在眼前把玩:“你身上的毒要发了?”
谢玹点点头:“嗯。”秦庭当初知道,他不会隐瞒,也没必要隐瞒。
“太后给的钩吻记得吃。这东西虽然易成瘾,但服下后也暂时能缓解不适。若想彻底摆脱它也不会没有办法,如果萧先生找不出解药,我也能托蓬莱的师兄师姐们帮忙找找。”
太后控制谢青山的方法简单粗暴——慢性毒药。从五岁开始,到如今他已而立,整整二三十年间,一天天一年年加量,长时间地让谢青山保持身体虚弱,无法出手干涉朝政,亦没有心力夺回权力。如今他积病成伤,俨然是被药物伤了根基。
而她给谢玹吃的,又是另一种。
理论上来说,钩吻本是用于治疗伤痛的药物,只要控制好量,对人身体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钩吻最大的危害在于它身上的“瘾”。
一旦成瘾,人便失去了理智,只能任由他人玩弄与践踏。
谢玹不语,只道:“蓬莱发生了什么事了?”
秦庭登时被问得哑然无声:“……”
半晌,他还是想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的?”
谢玹朝远处扬了扬首。地上躺着一把剑,银色的剑身已被飘雪覆盖了一层浅浅的霜。
“那剑柄上刻着‘蓬莱’二字。”
秦庭:“……还有呢?”
若是谢玹单从一柄剑就看出来,那秦庭便真的信了他是从天上下凡来的神仙。掐指一算,就能了却凡尘。
“你平日枫扇不离手,行书、作画皆在此之上,证明你惯用扇,而非其他。哦,你轻功应该也还行,但相反的,你我相识已久,我一次都未见你用过剑……”
谢玹说着,忽觉自己的手动弹不得,低头一看,秦庭正牢牢地抓着,指节都被揉搓得泛起了灼热般的红。
秦庭是知道,即使谢玹现在正窝在自己怀里,也还是冷。
谢玹突然道:“你若心中实在难受,我愿意当你的倾诉对象。”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随时。”
像是被一支流矢击中。
周遭是嘈杂的马蹄之声,漫天雨帘般的箭朝秦庭周围射来,没有一支能突破他牢固的防线。
倏地,有一根“嗖”的一声,不知是从何处偷溜进来的漏网之鱼,穿过他的胄甲,撕开的他里衣,嵌进他的血肉。锐利的尖头与肉体碰撞,留下一道不算严重的伤口,却既疼又痒,还带着一丝飞蛾扑火的甜,让他骤然间溃不成军。
人前的谢玹是功利、冷漠、决绝的。
但他总是在许许多多奇怪的事上,展现出惊人的耐心与温柔。
譬如面对曾经要置他于死地的谢端。他能将本该血雨腥风的嫡庶之争化为绵绵细雨,端着那点不太真诚的心,将谢端哄得团团转,自此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譬如面对心硬如铁的萧陵。对方那双眼看过世间诸多的艰难苦恨,真情与假意,却还是没能移开落在谢玹身上的注视。
譬如他秦庭自己……
这位小殿下早就知道,自己接近他,唯有利益之图,到最后,竟是谢玹轻轻抽身,自己却无法从中摘除干净。
他低头埋进谢玹的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能懂他呢?
他没有讲蓬莱,而是讲起了秦家,那个他一生中只呆了十年,却要一辈子都要背负在身上的秦家。
“我爹秦游月,曾是汴梁城数一数二的才子,但其实,那些世家子弟们大多不喜欢他。”
谢玹:“因为他与你一样?”
秦庭笑了一声,闷震声从二人紧贴之处荡开:“嗯,与我一样,城里的姑娘们都对他心心念念,那些年,可挡了不少人的桃花。”
玩笑话一开始,苦闷想再插一脚,便没那么容易了。
秦庭将谢玹抱得更紧,直至宛如藤蔓一般将人缠上才肯罢休,心中与面上表情却比方才畅快许多。
“我爹娘当年把我送去蓬莱,没几年萧家就出事了,但当时我不知道原因。”秦庭缓慢地说着,不时有白雾喷出,“因为他们瞒得很紧,李缙不知道,太后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秦庭闭了闭眼:“是。”
这个真相,他是前几天在找到谢青彦时,才原原本本地了解了。
他爹秦游月选择淌萧家这块浑水,那是他的选择,亦是当时秦家家主的选择,秦庭无法为此说些什么。
假借自己收到萧将军的求援信,为凤易救下谢青彦、藏好那封信打掩护,是多年以后拉下太后的唯一机会。他们那时便已想到了。
太后掌权并无不可,只是,诸多腥风血雨原可避免。
当时的秦家,即便因艺术造诣在民间有极大的威望,也挡不住皇室的雷霆之威。而远在蓬莱的秦庭匆匆赶回杭州时,已然错过。
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秦家就被赶回了杭州,也不知道为何,身体康健的双亲,再见时只剩下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尚且稚嫩的秦庭,还活在亲朋长辈的呵护之中,一夜之间,便成了来去无路的孤儿。身边还环伺着豺狼虎豹,想要瓜分秦家最后的一点心血。
因为父母要保护好他,不让他接触任何与萧家有关的可能,秦庭才必须一无所知。
秦庭沉下声,心中不是悲伤,而是郁结。他觉得自己无法抓住命运,甚至无法窥探到命运的一角,再回首时,已悄悄过了许多年。
空气中被谢玹好不容易带动的轻松感,又晃晃悠悠地被拽了下去。
“我爹娘的死,我错过了;年少时触碰到真相的机会,我错过了;就连我师父的殡葬,我也错过了……”
“前几天,我收到了师兄传来的信。师父重病弥留,想最后见我一面,可我……”
谢玹抬眉看他:“可你那时尚在贼匪窝中。”
秦庭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无法放任自己就这么离开。”
他好不容易抓住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如何能放手?一面是生之恩的父母,一面是养之切的恩师,蓬莱此去无路,如今就算秦庭连夜奔波,也赶不上了。
他送信回蓬莱,即便文字再如何情真意切,也无法代替亲自见上一面。
“人生……为什么总是如此呢?”秦庭道,“无能为力,无可回头。”
他错过了许多,最重要的……他还害怕错过他。
谢玹听了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因为错过这事难过吗?”
没有得到回答。
在谢玹面前,秦庭难能可贵地卸下心理防线,思绪便转动得便宛若老旧的车轮,咿咿呀呀的往前缓慢行进。
于是谢玹又道:“如你所说,人生大多时候,总是错过。”
“你会错过你爹娘的死、会错过见你师父的最后一面,会错过昨夜高悬的月亮,也会错过今天早上的最后一场雪,甚至有可能会错过我……”
又被看透心中所想,秦庭捂着谢玹的嘴,又羞又恼,脸上却是恶狠狠的:“不许说这个。”
谢玹笑了下,将秦庭的手扒拉下来:“我乱说的……你看,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遗憾才是常态。”
天边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