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91)
凤九渊被打断了第一下,没被打断第二下。他丝毫没有收着力度,抬手便扼住痴儿,将他捏得白眼一翻,而后又猛得将人提起来,反身接力,将痴儿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是肉体撞击重物的闷声。
这一下摔得很重,痴儿被摔得眼冒金星,半天没能爬起来。
凤九渊没去管他,连忙弯腰将谢玹从地上抱起:“怎么样?伤到没?”
谢玹摇摇头。
凤九渊捏着他的腕骨,挑开厚重的衣袖,指尖钻进去,顺着腕部往手肘方向探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见到什么明显的伤后,才松了口气。
谢玹似乎被吓到了,神色有些呆愣,又携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震惊。凤九渊只好将他整个人捞进怀里,转头望向窗外的罪魁祸首。
“秦家家主秦庭,我认识你。”凤九渊温声开口,目光却是冰冷的,好似要把秦庭整个人拽进寒冰之中。
“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秦庭坦然回望而来,“质问便质问,拿秦家来威胁我,你还不配。”
凤九渊浅笑一声,一面将谢玹搂得愈发紧,一面抬起眼,任由其中的杀意铺天盖地地向秦庭席卷而去:“失礼了。那么秦家主,你或许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不然我可能真的会对秦家动手。”
“你不知道吗?”秦庭冷冷一嗤,“你应当比谁都知道。”
谢玹处在争端之外。他似乎并非没有注意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因为眼下已无暇顾及。他只是牢牢地用目光锁定那痴儿的面孔,仿佛试图从中分辨出熟悉的面孔来。
好半晌,痴儿终于从头晕目眩中爬了起来。
他被凤九渊摔了很远,正巧落在李缙脚边,爬起来时,眼中那缕被点燃的火焰还未褪尽,疯狂地弥漫到他的整张脸上。
痴儿蓦然起身,摇摇晃晃的,似乎想要再次找到谢玹,但他转动身体,只看到了李缙。
李缙正在莫名。
眼下的情景实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内——先是谢玹闯进州府府衙,想要以皇子的身份与世家合作,将权柄从太后手中夺回;再是凤九渊告诉他,能与太后分庭抗争的另一半虎符已不在他的手中;紧接着,这个话题还未说完,秦庭便带着一个疯子般的人物一拳砸开了他的墙。
他缓了缓神,目光一移,正巧撞上那个痴儿的眼神。
心中有股古怪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没等他抓住这缕感觉,地上的痴儿又动了。
如同扑向谢玹一般,连姿势都未曾更改,他双臂一张,精准地扼住了李缙的脖颈。
他的嘴再一次嗫嚅出声,这一回,李缙听清了。
因为这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惊,疑惑的同时还有一丝丝的恐惧蔓延到头顶,随之,怒意冲冠。
“秦庭!”李缙低吼着,因被人大力扼住脖颈,很快脸色便如染色一般红了半边,“你究竟想干什么?!把他给我拿开!!!”
若是李家家丁还在,定然会抄起兵器将秦庭这个目无他人的家伙拿下,可惜半刻钟之前,他们早已被秦庭撂倒。
秦庭收敛表情,眸中冷意不见,那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终于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他绕过窗,慢悠悠地推开门,站到李缙面前。
在李缙震怒的视线中,他一把抓住了那痴儿披散打结的长发,狠狠往后一拉。
贯通头部的疼痛,让痴儿情不自禁地收回了手,李缙这才得意有喘息的机会,捂着被扼得通红的脖颈,扶着桌面不断咳嗽。
秦庭悠悠一叹,手中力道不减,竟又故意扯着痴儿的头发往后拉扯了几寸,回头望向李缙,笑道:“九王爷知道,您也应该知道,李大人。”
李缙:“咳咳……什么……”
无人知晓,秦庭为何一改往日形象,整个人由上到下,连步伐都多了几分沉重与阴郁。他抬手扯住痴儿的长发,迫使他仰起头来,俯身凑到他的耳边。
“来,告诉各位贵人,你叫什么。”
“啊,唔唔……”
痴儿只顾痛苦,含糊得发出几声无意义的碎音。
秦庭眼神一沉,欲再施加力度,忽听得谢玹出声。
“不用了。”
他的脸色仿佛比刚来时更加透明了,连唇色上的红都仿佛结了层薄霜。与这份纯净的白迥乎不同的是他的眼,除开碧色的瞳孔之外,只剩下不寻常的淡青。
脆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要吹倒。
他几步走上前去,将手搭在秦庭的手腕上,轻轻往下一按。
秦庭:“……”
谢玹察觉到今日的秦庭有些迁怒,一面温柔地引导他松手,一面将人拉开,挡在自己身后。
秦庭的目光追随着他,可见欢愉与不可言说的挣扎。
从他出现开始,他一直没有同谢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过于露骨的眼神。
现在亦不是时机。
秦庭别开眼,将颤抖的手藏进袖中。
痴儿终于脱离疼痛,而后再一次看到谢玹,几乎又要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却被谢玹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是一个无人可堪破的眼神,连分辨不出情绪的痴儿都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的复杂情绪。
谢玹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
怀念、惘然,恍若隔世。这是他从一个痴儿的眼中看到的全部。
谢玹端起他的手,轻轻摩擦他布满厚茧的指节,轻声道: “皇叔。”
对面之人的眼中,几乎是一瞬间积满了泪。
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一个连自己都忘记了的痴儿,是如何辨认出谢玹的。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而澎湃地打湿了他的前襟,也连珠似的砸到谢玹的手背上。
啪嗒啪嗒。
每一滴都是沉重的岁月。
他不是想伤害谢玹,是想在多年后,在生死离别的背面,再触碰一下他的脸。
*
“皇叔?”李缙扬声惊呼,不可置信地看向哭成泪人的痴儿,几乎失声,“你是……谢青彦?!你没死?!”
“他当然没死。”秦庭看了凤九渊一眼,意有所指,“这事儿还得归功于九王爷。”
凤九渊沉默不语。
自谢玹起身,与那痴儿站在一起时,凤九渊便未再发一言。
他虽坐在角落,但并不会让人忽视,只是眼下的他,似乎亦陷入某种纠结的情绪之中,不能轻易拔出。
在场之人心思各异,唯有李缙的脑子里犹如被灌满了水,冲得他理智全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蓦然站起身来,不慎撞到桌面,将桌上的油灯撞得一歪,咕噜咕噜就要往地上摔去。
一只手接住了它。
秦庭将油灯扶正,又抬手打出一道劲风,将灯芯挑得更亮。
透过窗渗进来的月光比屋内的灯还亮,一半冷,一半暖,宛若被分隔开来的冰与火之色,妖冶地在秦庭脸上闪烁。
秦庭缓缓看向李缙:“李大人,你当年去杭州,不是要找一封信吗?”
李缙眼神一凛,脸上的烦躁不见,渐渐的,攀爬上一丝墨般的阴毒来。在背光的一面,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秦庭吞噬殆尽。
秦庭毫不在意,竟一撩衣袍,挨着李缙坐了下来:“那封信,是当年萧慎独萧将军被陷害后发出的最后一封求援信。李大人,你找了很久吧?”
李缙呼吸渐深:“……”
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里,萧家当年失职害死兖州十三城的故事,以另一个版本,展露于世间。
故事的最开始,依旧要落于驻守西南的萧家军。
高句丽入侵西南边境,恰逢北疆与蛮子们打仗。西南战事告危,朝廷却已无法派出援兵,自小在军营中长大的萧陵得太后令,与王骐一起,率领仅剩的兵力赶赴西南救援。
奈何萧慎独急功近利,不顾西南边防安危,不顾兖州市十三城百姓的安危,固执己见,在援兵未至之时,强行与高句丽一战,最终酿成惨剧。
兖州十三城被高句丽占领,城中数十万百姓被屠戮殆尽,王骐与萧陵亦在混乱中身受重伤,经此一事,萧陵再也没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