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8)
片刻后,凤九渊回过神来。即便动作依旧缓慢,但影卫就是在凤九渊的手指尖瞥到了一丝颤抖。
他将压在石砚下的那封信缓缓抽出来,目光落在谢玹张牙舞爪的字迹上。
人在哪个年纪,就有他哪个年纪写字的习惯。
譬如凤九渊自己,儿时作为世子在王府中快意长大,听的是经文政要,写的字随先生,工整中带着一丝傲气;少时因家中变故,父亲早早离世,行文时便少了些幼时的灵气与规矩,寥寥草草地抒发自己的苦闷;而现在,若有人看见凤九渊的字,则定然无法透过纸面看出他的半分性情。
因为现在的他心有城府,滴水不漏。
现在的谢玹,才十七岁。
在凤九渊的记忆中,他曾见过谢玹做皇帝时写的诏书。龙飞凤舞,笔锋虽有肉眼可见的压制,但仍能从中看出行草的草,与狂草的狂。
那是三十岁的谢氏皇帝,谢玹。
而如今,尚且十七岁的谢玹,为何会写出他三十岁时的字?
短短四个字,逐渐在他眼前幻化成蔽眼的黑雾。
凤九渊的呼吸,渐渐深了。
第78章 你怎能污蔑我红颜祸水
谢玹鸠占鹊巢似的,坐在府衙那块“正大光明”的匾额之下。
如果没人提起,在一刻钟以前,谢玹差点让李缙的人“就地正法”,此般情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促膝对谈。
像李家这种大家,若没养几个私兵说出去也没人信。州府里的家丁不多,即便真的将私兵塞进去一些,也没人敢在数量上显得太过猖狂。数来数去,不过十数人。
也正是这十数人,在李缙的一个眼神的示意之下,将谢玹等人围堵起来。
而眼下,这些人正断胳膊断腿地倒在地上呻吟,一声接着一声。
凤九渊的影卫可没有留情面这一说,若非谢玹及时劝了两声,砍到这些人身上的,可就不单单是剑鞘了。
李缙被挟在墙角,一把剑横在颈间。李景扬则更为凄惨,进来时四肢伏地,来来回回换了几轮的人,他还是没能站起来。肥硕圆润的身体被两个影卫一脚一边,死死地踩在地上,连呻吟都呻吟不出来。
在来府衙之前,谢玹让檀夏躲在侍卫中,以免因冲突被误伤,眼下见优劣翻转,便拨开人群,站到了谢玹身边。
影卫虽只五人,但在这府衙之间,却仿佛可当数倍之用。
四下寂静,她瞥了眼脸色已然如墨一般的李缙,低声道:“小殿下……”
“嗯?”谢玹浅浅应了一声。
他稳坐在方才李缙坐过的位置上,冬日寒冷,地上摆着一个人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火盆。盆中火焰寥寥,燃烧余下来的灰烬却很多。谢玹边捧着茶杯,边往下看了两眼,好似看到了零碎的纸张被烧剩得到痕迹。
檀夏:“你刚来时……便与九王爷说好了?”
“说好什么?”谢玹将注意力从火盆上抽离,落在远处被封住唇舌的李缙身上,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檀夏又道:“说好先激怒他们,然后再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啊!”
说到兴处,檀夏的声音不免抬高了些许。待察觉到有些视线零零散散地投射过来,她又缩了缩脖子,低声道,“你刚才不是还说……家丁里明显有些看起就像私兵的练家子,可以趁机治一治李景扬的罪么?”
不怪檀夏这般想。
她人不笨,又跟着瑢妃学了许多字看了许多书,眼界比寻常宫女要高得多。她说的这些,其实并无错处。
一刻钟以前,谢玹接连吐出九个字——“灭萧氏,谋大业,登九天”,直接将李缙心口吊着的那鼎警钟哐哐敲响。
谢玹是太后的人,由他说出这九个字,在李缙的视角中,便意味着,无论如何,太后都想要拿他开刀了。
况且,这是在永州的府衙之中,谢玹自投罗网,狂妄如他,又怎么不敢搏一搏?他怎能不有所意动?
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来诸多身着统一颜色服装的家丁,将谢玹等人团团围住。
彼时檀夏还被这杀气四起的场面骇住,正想着要不趁乱溜走回驿馆搬救兵,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影卫,刷刷刷几下落地,又刷刷刷几下,就将那群家丁解决了。
速度之快,时机之巧,简直就是一出配合完美的激将之法。
可惜谢玹摇了摇头,当即否决:“我也不知道九哥的影卫在跟着我。”
“那你……”檀夏张了张嘴,愣住,“为何……”
“这般理直气壮地闯进来?”谢玹接过她的话音,轻笑道,“一时冲动,若真的逃不掉,大不了求饶嘛。”
檀夏:“……”
信你就有鬼了。
檀夏无奈地俯身,一把夺走了谢玹手中的杯子,道:“我再给你添杯茶。”
瞧这气的,连尊称都不说了。
谢玹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只道:“不用兑凉水了,滚烫的最好。”
“没这么冷吧?这才二九呢。”
檀夏边倒茶边往谢玹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正处大厅之中,外边的风被层层门扉遮挡,根本进不来。但谢玹自出门后便披在身上的大氅一直未曾脱下。
二九,冬至后的第二个九天,还没到最寒冷的时候。檀夏思忖着,兴许是谢玹幼年时没有养好,才造就他现在的如此畏寒。
他的脸被冻得苍白透明,皮肉之下的红色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般被寒风侵袭的模样,给谢玹平添了几分脆弱感,唯有那双碧眼依旧漂亮动人。
檀夏边将暖上的茶杯塞到谢玹手中,边道:“你还年少,还要几年才及冠呢,身子这么弱可不好,以后我得多写几个菜谱,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谢玹笑笑,脸色有一刹那的微妙变化,但无人看见。
他做作地俯身朝檀夏作了个揖:“那就劳烦檀夏姐姐费心了。”
檀夏没好气道:“去你的!”
二人一唱一和,气氛欢愉,好不惬意。可旁边的李氏二人的心情便截然相反了。
在府衙之中,李景扬这个主人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堪称奇耻大辱。然而,若是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是谢玹带来的人,他或许还能借势发作,但这个群是凤九渊的人。
凤九渊再温良,也是一个亲王,是有爵位的。
李缙冷着脸,心中的思绪亦是翻涌不下。
凤九渊……和太后站在了一根绳子上?不然为什么会帮谢玹?
不,不可能。
就算凤九渊想,太后也绝不可能答应。
那么……李缙将视线落在谢玹的身上,是谢玹与凤九渊有私下勾结。
一个皇子,和一个手握兵符的亲王勾结,目的……不言而喻。
直到这时,向来眼高于顶,不将谢玹这种小辈放在眼里的李缙,才终于想到了这一层。
谢玹并非完全受制于太后,他也有他的算计。
怒意渐消,李缙开始细细打量起谢玹来。
这位年轻皇子的脸有些苍白,想必是盆中炉火熄灭已久的缘故。檀夏一点也不客气,拿府衙的东西泡了壶滚烫的茶,谢玹便一直手不离杯,屡屡借杯壁的温度暖手。
若观察仔细一些,还能窥见谢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么冷?
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缙莫名地想到。
谢玹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就算怕冷,也不会如老人或者病重之人一般,需要时常靠近热源,否则便会冷得发抖。
蓦地,一颗星子般的灵光一闪而过,就要直击李缙脑中——
“不好意思诸位,来晚了。”
一人携风而来,跨过州府的门槛,边笑边道,“不知道凤某现在才来,可有耽误时间?”
所有人视线聚焦在来人的身上。
身姿挺拔,缓步有风,长袍上挂着香囊与禁步,即便来得的步伐有些风风火火,它们也并未因碰撞发出一声响。
他一路走进来,目不斜视,甚至被李景扬的身体拦住路也没有丝毫停顿,淡然地抬脚边从他身上跨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