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22)
淑妃点点头,回头看了皇帝一眼,顺从地走了。
宫侍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偌大的庭院里便只剩下谢玹与皇帝二人。
供人休憩的石座安置在水榭之下、庇荫之处,为了让皇帝平日里更舒适,德全又教人将座椅悉数改造了个遍,眼下皇帝半靠在足以容纳三人的长椅中,一身松散的明黄衣袍,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皇帝拍了拍身侧的软塌:“过来。”
“……”谢玹顿了顿,还是顺了皇帝的意。
院中除了花香,与他常年带在腰侧中香囊的味道,就是皇帝身上浓重的药味。离得近了药味就愈发浓郁。谢玹刚走近,就听他说道:“我早知你聪慧。”
谢玹动作未停,从容地在皇帝身侧坐下:“父皇谬赞。”
“岂是谬赞。”皇帝道,“几年前,若你没有狠下心杀死那两个太监,现下恐怕早就饿死在冷宫里了。星澜,你不仅聪慧,还胆大包天。”
“……”谢玹不语。
皇帝像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忽而乐了:“还有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样子装得倒挺像。”
“那是儿臣的拳拳真心。”
“哦?”皇帝睨眼,“有几分?”
“……十分。”
皇帝便又笑了。
近些年来,因病痛与囿于牢笼的困苦,皇帝已许久不曾真心地笑过。他回首望向谢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尽心尽力保护的幼子,竟已几乎长得与他一般高了。
“你既聪慧,便知道,我为何会说不认识你。”皇帝目光落在谢玹的鬓角,尽显慈爱。
谢玹自然知晓。
不然那日家宴之上,他面对十皇子说的“父皇很喜爱我”,也不会嗤之以鼻。
傀儡皇帝的喜爱,对于皇子来说,无异于饮鸩。那在背后操纵傀儡之线的手,是容不得第二双的。太后的眼睛会盯着每一个疑似有异动的人,若有任何差池,手中的镰刀便会落下。
换言之,她必须保证皇帝始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皇帝是工具,皇子亦然。
谢玹垂眼。
“你既聪慧……”皇帝继续道,言语间,似乎又无奈地喟叹了一声,“又为何会在我病重那日,进我的寝殿?”
若想借太后的势除叛党,斩奸臣,挣这一挣,必然会受到太后的制约,聪慧的人都懂得如何保全自己,但谢玹走的,却注定是一条有来无回的道路。
“你原本可苟安一世,若运气好些,还能分封加爵……”
“若运气不好,岂不是自此人生无望?”谢玹好似颇为天真,方才刚哭过的眼一片湿润,瞳中眸色愈发清亮,“父皇亦是个聪明人,为何就不能争一争?”
皇帝微怔。
满园春意中,谢玹站起身来,身后是虚幻的花的剪影。
“再说了,父皇,您不是说我胆大包天?”
作者有话说:
收海星,收没人要的海星
第20章 大胆拦车狂徒
胆大包天的谢玹正与十皇子坐在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十皇子怒气未消,噘着嘴拉着脸,宛若一只充气的河豚,对着谢玹怒目圆睁。可惜此时谢玹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这辆马车是德全差办的,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谢玹原本以为是宫中人常用的驾辇。车夫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驱使着,谢玹掀起车帘,看见街道上路人皆行色匆匆。
不久前,他与皇帝并未交谈多久,皇帝便半阖着眼,露出些许疲态来。
临行前,几乎已经陷入睡梦中的皇帝忽然开口道:“星澜,你出宫为朕祈个福吧。般若寺方丈特制的药囊朕颇为喜爱,你记得为朕多捎几个回来。”
这话来得突然,但谢玹未问原因,从容应下。
德全亲自将他送到大殿门口。
“这马车是十殿下常用的。”德全笑眯眯地看着谢玹,“十殿下小时候喜爱出宫放风,太后便特许了一辆专用,不用经过礼部审批,只需在出宫时向御林卫说明情况便好。”
谢玹看了他半晌,微微颔首:“知道了。”
马车等在宫门口,谢玹却并不着急上去。他顺着宫路往回走,没多久就再次来到了玉华殿外。
玉华殿是太后居住之处的偏殿,虽是旁殿,但道路却并未与正殿相连。一是因十皇子日渐长大,不便再与太后同住同睡,二来,也是便于宫中先生随时入殿教学。
侍卫仍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一晃眼看见去而复返的谢玹,登时一个激灵。
“十三殿下……十殿下他说……”
“把十哥叫出来。”谢玹再没第一次的耐心,蹙眉道,“告诉他,现在立刻出来见我,否则后果自负。”
十皇子本是个绵软的刺猬,碍于颜面,又在殿内磨蹭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地走了出来。
然后他就被绑上了这条贼船。
“这是我的马车!”十皇子一眼认出,更不忿了,将车身拍得震天响,“谢十三你能耐了,竟然敢随意动我的东西!”
“不是我,是父皇。”谢玹拉下车帘,将窗外的嘈杂挡下,淡淡地瞥了十皇子一眼,“有能耐就去冲着父皇喊。”
十皇子:“……”
他缩了缩脖子,声音骤然小了许多:“父皇……要做什么。”
谢玹不语。
他低头看向手心捏着的一枚香囊——那是皇帝塞到他手上的。
城外的般若寺他知道,是汴梁最大的佛教圣地,每逢节日,许多民众便会自发前往那里供奉香火,祈求生活顺遂。太上皇时,般若寺被划为皇家管辖,祭祀祈福求雨,诸如此类的活动都交予般若寺的方丈主持。
皇帝特意点名方丈,是在暗示,他与方丈相识?
在十皇子不依不饶的目光中,谢玹收回思绪,道:“你不想去为父皇祈福吗?父皇病重这么久,许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身也不一定呢。”
“那你就借用父皇的权利随意动用我的东西?”十皇子才不上当,“那日殿上的事,我还未找你算账呢!”
“这不是看十哥在宫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吗?若是找礼部审批,怕是又要许久,我是担忧父皇的身体,想早日出宫为他祈福。”谢玹一通胡扯,连夸带捧,“十哥想必也与我一样罢。”
岂止是要找礼部审批,若从宫中堂而皇之地出行,定会惹上太后的眼线,届时定然麻烦缠身。若皇帝做的是需要掩人耳目、至少不能拿在明面上来说的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
十皇子孝心可鉴,马不停蹄地去般若寺为皇帝祈福,岂不是掩人耳目最好的一个挡箭牌?
想必皇帝也正有此意才会这般安排。
十皇子点点头,似是对谢玹的说辞满意了。然而他在这一面被哄好了,又想起了另一面让他气得寝食难安的事。
“这事我便不与你计较,可那日在殿上,你与我争抢之事,总要给我一个交代吧。”十皇子面色愤愤,怒气消散后,生出几分委屈来,“我刚与你掏心掏肺,你便暗地里捅我一刀……”
谢玹心中无奈。
若不是十皇子的身份好用,他是断然不愿与这种说笨不笨,说聪明也不见得聪明的人来往密切的。
可若是要扪心自问,谢玹心底残存的善意,是不是偶尔也会因十皇子身上天真般的赤忱悄悄地冒个头?
他想了想,终是多说了一句:“你信我吗十哥?”
十皇子一愣,丈二摸不着头脑:“信……什么?”
“信我不曾有过与你作对的心思。”谢玹轻声道,“我所求不多,真的。”
他只求不用心惊胆战地活着。
当谢玹不摆出那副一个眼神就令人气得仰倒的神情时,整个人便像一只安静的鹿。今日他着了一身恰到好处的青白袖袍,像极了以前皇帝从春猎场上打回来的那只白色梅花鹿。眉眼恬静、姿态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