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7)
长风一起,束于耳后的长发拂至身前,迷了萧陵的眼。
行至院落之外,青竹回身看去,见他家先生又缓缓开口了:“今年冬日格外冷,你出宫去,替我采买几斤炭回来。”
青竹:“啊?”
可内务府能让进吗?
但先生想要,青竹也毫无怨言,即便出宫极其麻烦,恐怕天亮之前赶不回来了。他想叮嘱几句,自己不在也要好好休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萧陵已经阖上了门。
他愣了片刻,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先生有些不同。但他思前想后,还是没能揣度到他家先生的内心。
等到他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
天边刚翻起肚白,从被窝里硬生生将自己拔起来上朝的大臣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跨过了文宣门。
若是按照往常,他们穿过文宣门,下了轿之后,便要直奔紫鸾殿等候太后临朝了。但今日有些不同。
想拍李徵马屁没拍成的那位老头刚下车,人还没走近,便瞧见不远处传来的浓浓黑烟。他被吓了一跳,边拨开人群边问:“怎么了?怎么了?”
“嗐,走水了呗。”
老头一愣:“哪里走水了?”
他这句问话实属废话。
靠得越近,灼烧感便越强。文宣门内的那处寂寥的院落,早已被重重大火包围,滚滚浓烟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有人感叹道:“唉,这么大的火,又是风口,里面住的人恐怕凶多吉少吧。”
有人小声说:“这里边住的是那位掌教先生吧,不是说他被太后娘娘罚了,连炭都没有,哪里来的火?”
有人遮掩道:“算了,与我何干,走了,上朝去。”
人群看了会热闹,便全作鸟兽散。
宫内起火,自有宫内人问责,与他们无关。
于是无人可见那浓烟升上高天,与昏沉的天色一起,最终融为了一色。
第77章 如果我不是唯一
凤九渊向来睡眠浅,夜里一点窸窣的动静都能把他惊醒。但别看他贵为王爷,实则闷葫芦似的,有点伤痛,旁人问了也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怀远王府的大夫倒是想给他治好这个毛病,但奈何他本人并不配合。每每大夫上门,他都主动伸手给他把脉,但若要问起病因、过往,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只有一回,凤九渊曾语焉不详地自述,自凤易离世、他离宫回北疆继任爵位后,身上就粘上了这毛病。大夫扳起指头数了数,已有好些年了,但脉象把不出,安神的方子也不见效,左右来去,大夫连连摇摇头,下了定论。
是心病。
心病啊,还需心药医。
怀远王府里的人一头雾水——什么心病?凤九渊才十几岁,身上的担子是重了些,但哪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病呢?难不成是因为因为父亲骤然离世,继而伤心欲绝造成的?
许久之后,老怀远王妃被凤九渊从汴梁接回北疆,她也试图问出个缘由,最后也不了了之。
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凤九渊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老怀远王妃察觉到他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具体是什么,也只有凤九渊自己知晓了。
好在这睡眠浅的毛病对寻常生活构不成影响,于是一来二去,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凤九渊的贴身影卫是知道此事的。
因为知道此事,所以一早才诧异于凤九渊沉沉的睡眠——他家王爷竟然一个晚上都没有醒。
直到府邸之外一街之隔的巷陌里响起沸腾的鸡鸣之声,凤九渊才悠悠醒来。
等候多时的影卫终于等到这一刻,连步伐的动静都顾不得掩去。
“王爷。”他俯首行礼,“十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只留下这一封信。”
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凤九渊,眼中饱腹过后的酣足还没褪尽,他端正坐着,不慌不忙地打开信来。
寥寥四字——哥哥,救我。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见到信中求救的口吻,不仅没有焦急,反而轻笑了一声:“他去府衙了?”
“……是。”
即便见惯凤九渊的运筹帷幄,影卫还是险些没忍住,差点问出一句“王爷怎么知道”。
凤九渊又问:“有多少人跟着?”
“按您的吩咐,前锋有二人,后面跟着的还有三人,一共五人。”
“嗯。”凤九渊点点头,温和一笑,“办得不错。”
影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凤九渊此时的心情分外明朗。他顿了顿,按照传回来的消息一一禀报:“按照您的吩咐,他们已经把李景扬与李缙控制起来了,十三殿下也并未受伤。”
说话间,有下人上前替凤九渊更衣。他阖着眼,似乎还十分困倦,身上的苦莲香气已经清淡得仿似水一般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余调。
这是他思索时传达出来的讯号。
影卫低下头,等待凤九渊的指令。
昨夜影卫亲手打翻那杯带有异物的酒,其实很早之前,凤九渊早已知晓。
他确实没有喝下的必要,但谢玹在,他就有喝下的理由。
不过这个举动倒真的阴差阳错地给了李景扬一个错觉——他凤九渊久离朝政中心,是一介闲散的、毫无作为的便宜王爷。
风声一起,窗外簌簌的常青树迎着风头,在窗边招摇摆首,将他乌长的发吹得凌乱,侍者抓了几下才抓住。
凤九渊缓缓睁开眼。
“李景扬做这个州府多久了。”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影卫哪知道这个,顿时心头一凛。好在旁边服侍的下人是永州人,又机灵,见旁人答不出,忙道:“回王爷,奴婢知道,大约有七年。”
“七年。”怀远王缓缓重复,一下一下地摩擦着谢玹留下的那封信,“倒也有些年头了。”
影卫静默不言。
但久伴凤九渊身侧,他已明白,凤九渊既然能问出这句话,就证明,他想要李景扬的命。
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念头。
但,王爷不是还要借李景扬让另一件事公之于众么?
他思踱至此,岂料凤九渊也与他想到了一处。
那繁杂华贵的最后一层外衣终于规规整整地穿在了凤九渊的身上,侍者俯身行礼,兀自退去,凤九渊便负手站起身来。
“秦庭找到谢青彦了吗?”
听见那三个字,影卫愈发将头颅压低,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找到了。”
凤九渊:“带走了?”
“刚带走。”影卫低声道,“只是那场面不大好看。”
岂止是不好看。
秦庭虽为一家之主,行事却十分恣意,说好听些是叛逆不羁,说难听些叫不知轻重。换了身黑衣把面一蒙,带着暗阁里的几个暗卫便冲到贼寇的寨子里去了。
“那倒无碍。”凤九渊笑笑,“他们那出戏总该演上几天……”
他缓缓踱步至案边,将谢玹留的信仔细规整地抚平,而后压在砚下。
桌案的中央摆着一张空白的纸,凤九渊缓缓提笔,沾了点墨:“你带着我的信再去一次寨子,让他们尽快由暗转明,出现在李缙的视野里。饵放久了,容易坏。”
“是。”
“对了,也顺便往京城去一封,就说,鱼已上钩。”凤九渊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星澜既然想入局,那我便退上一步,助他一力。反正他与我的目的一致,都是想李缙死。”
两封信没写多久,第一字的墨迹半干之际,凤九渊已然搁笔。刚刚从榻上起来,身上没什么饰物,他在身上搜刮一遍没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便索性放弃了:“直接将信送过去吧,他们认得我的字迹,还有……”
影卫一一听着,以为凤九渊后续还有别的交代,可他左等右等,都没能等来下一句话。
他大着胆子,将头微微抬起几寸,余光瞥见凤九渊竟然怔在了案前。
——他还从未见过自家王爷露过这种表情。
空茫、惘然、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