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68)
刻入灵魂的痛楚,让他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方才还巧言善辩的喉咙,此刻不知为何也干涩起来。谢玹微微吐出一口气以稳定气息,攥紧了手心。
片刻后,那股没来由的惧意才缓缓褪去。
他没有看见凤九渊眼中那细小的变化。
不过他向来如此……谨慎而悉微。
凤九渊道:“小殿下莫急,依我看,李州府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床了。”
说完,又转头去看李璋,“不如这样,本王随行的人中,有两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若李州府不嫌弃,本王可以让他们给州府瞧瞧。”
“这,可……”
李璋想拒绝,但凤九渊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拍了拍手,便有两个郎中模样的人走出来,堵在了李璋的面前。
“病症入骨,便再难治了,李州府要好好注意身体才行。”凤九渊笑道,“接待本王这种虚礼,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你说对吗?”
对个……鬼啊!
李璋心中慌得不行。
他们本来就等凤九渊等了好几个月了,谁知道他迟迟不来,却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跑出来。
眼下李景扬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还要被迫接收凤九渊塞进来的两个“郎中”,谁知道是不是探子眼线之类的东西啊!
李璋急得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可眼下之事,早已成定局。
这凤九渊……只能日后再见了,日后定有机会……希望李州府打他不要太用力。
李璋哭丧着脸将凤九渊与谢玹等人送出了府。
两人皆是长身玉立的身形,立在府衙门口,引得过路人频频张望。
但凤九渊要比谢玹高上许多,常年居于高位,身上那副不怒而威的气质一眼便可观之。但矛盾的是,见到这位王爷的第一眼,感受并非是威严,而是温和。
他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能一笑置之,那副平静不见波澜的脸,就算地崩山塌也绝不变色。
凤九渊拾阶而下,本因随着扈从走上马车,却又在将要离去时回眸。
他看向谢玹,也在看向一个多年不见的故人。
“星澜。”
谢玹的脚步一顿,缓缓转身:“王爷。”
“你叫我什么?”凤九渊说,“几年未见,你我便如此生分了?”
谢玹抿嘴不言。
他有些紧张,但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紧张的心思。
杀他的人是前世的凤九渊,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言一行间春风依旧,明月依旧的凤九渊。
谢玹缓缓抬眼:“九哥哥。”
“嗯。”凤九渊笑道,“星澜,好久不见。”
第62章 怎么有人夜闯浴室啊!
“九哥哥”这个熟悉的称呼说出口之后,谢玹便恍惚发觉,自己心中那份不知名的畏惧,忽然间便烟消云散了。
他缓缓看向凤九渊,想到了自己上一辈子的诸多执念。
关于父兄殒命的愧疚,关于命运的捉弄,关于生、关于死,关乎爱恨情仇,关于怨憎会苦。
那些林林总总,是造成他痛苦疯魔的根源。
上苍想必是觉得他的怨恨在他耳边萦绕,太过嘈杂,忍无可忍一挥手,将他身上的时间重新拨动。他不费一丝一毫的力气,那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执念,便清风不留痕般消散殆尽了。
论样貌,凤九渊如他的姓名一般,龙章凤姿、奫奫如渊。当年在宫中,谢玹没少听娘娘们夸赞他。
尚且在年少之时,他对漂亮东西毫无抗拒之力的毛病就已经初显端倪。他只喜欢看好看的人,吃精脍的食物,衣裳穿度也是细之又细,面对凤九渊这种浑身上下都写着“精致、高贵”字样的人,自然愿意主动去靠近。
算上前世,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竟已是十多年前的光景了。
随着时光推移,凤九渊身上这份锐利的漂亮,渐渐与怀远王三个字一起,沉淀在这幅温柔的壳子里,和着岁月酿造成醇香的酒,悠长而绵延无尽。
谢玹的心境变了,浑身的气质便也陡然更改,凤九渊看在眼中,静默不语,唯以笑意待之。
“星澜近日若有闲暇,可去我府邸上逛逛。”片刻后,他开了口,“此事虽不比入府衙重要,但若能令你心情愉悦,也是值得的。”
谢玹:“因何愉悦?”
“他乡之中,偶遇故人,不为愉悦?”
谢玹浅浅一笑,意有所指:“九哥竟在永州也有府邸……”
凤九渊颔首:“随手买下的一座宅子,稍加改造罢了,人总归要有个落脚之处。”
他毫不掩饰自己早已来到永州,并且买下一处宅子做府邸事实,谢玹便也就问了:“九哥来永州多久了?”
“半年有余。”
竟已有半年……
算算时日,正巧是他第一次从般若寺的和尚手中拿到金线匕首的时候。那个时候,谢青山的锦囊就已曾入过凤九渊的眼吗?
可那锦囊不是被太后所截?所以凤九渊最初来永州,是瞒着所有人的?那太后又为何会告诉他,凤九渊来永州是协助他清理萧式旧部等孽党残余的?
如今的凤九渊,于谢玹来说,只是与他曾有过幼时情缘的兄长。抛却这个身份,盘踞于北疆且手握半块兵符的凤家,本就是皇权不可忽视的威胁。
谢玹微微叹了口气。
瞬息之间,忽而有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将凤九渊的袖袍微微拂动起来。与之一同飘过来的,还有一阵轻微的如同花香般的淡淡气味,在谢玹鼻尖辗转。
他抬眼看去,只见凤九渊的腰间挂着一个绛紫色的香囊,想必那香气便是从其中散发出来的。
凤九渊向来喜欢戴这些装饰性的物什,一来若偶尔路过行乞之人,可随手布施,二来若是有突发行程,也可将其递上去以证身份。
可这香囊里装的并非普通的香料,谢玹闻得出来,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安神助眠的药物,有几味还颇为陌生,好似……是苦莲。
谢玹思忖片刻,决定迂回相问:“不知北疆的天气可还好?”
凤九渊笑了笑,如实答复道:“近些年来的冬日是比以往要寒冷许多,我时常会听到王府中有人抱怨夜间风大,那风穿过巷陌时有如厉鬼嚎哭,教人难以入眠。”
谢玹不免随之轻笑。
他的这位九哥哥,一句话需要掰开作三份来听,一份实,一份虚,另一份虚实相掩。
但既然他这么说……便是他自己夜间浅眠,所以才需安神香助眠了?
想来这世间的烦心事有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连凤九渊自己都无法厘清。
谢玹摇摇头,只道有空定会去府上拜见,随后转身离去。
故人相逢,原本是件乐事。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和更是没能占到。凤九渊的心思亦如一汪平底的潭,明面上看得见,却无人知晓其中有多深。
回到驿馆后,秦庭还没回来。
在去州府府衙之时,秦庭并没有跟来,而是与叶一一起赶往了永州昌渡郡山野之处,那个藏着匪寇的窝点。
李缙虽是辞官回乡,但这伙贼寇所处的地方就在永州,甚至就在永州州府所在的郡县,原本就该他姓李的去解决。
然而在来昌渡郡的路上,谢玹托人问过周边的百姓,他们听见有人询问匪寇一事,均是义愤填膺。
说那些拦路打劫的贼寇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猖狂。更甚者,还有人曾在起夜时撞见进院偷盗的人,那群贼寇还敢顶着巡街的官兵们视线,去往城中打家劫舍。
即便是为了维护李家官衙的面子,李景扬也要将这群无法无天的贼人尽数剿灭。可如今,距离事起已有数月,李缙都回来这么久了,他们为什么还没行动?
此时此刻,永州就像个巨大的污水池,所有的晦暗的、肮脏的,亦或者不可见人的密辛悉数汇集于此,实在不得不叫人多想。
谢玹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除了修造运河,若有机会,还要以永州为起点重新复辟科举令。此处乃李家老巢,最难拔除根系,可若是成了,对世家盘根的关系亦是极大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