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20)
谢玹面无表情地替谢青山拭汗,眼底却是一片寒霜。
不知过了多时,谢青山忽然停止了颤动。他微微睁开眼,微不可闻地说道:“水。”
谢玹顿了顿,起身拿帕子蘸了点水,一寸一寸地在他唇上轻轻碾过。
入殿服侍皇帝,谢玹本是另有所图。但眼下亲眼得见谢青山病重的模样,他胸中便升起一阵无名的怒火。他不知这怒火从而何来,眼前只是不断浮现那日在冷宫时的一幕。
那日阳光正好,谢青山亦气色尚佳。他位于步辇之内,半边龙袍与阳光融为一体,而另一边的眉目藏在辇骄下,温柔地似水似墨。
彼时他尚且青衫落拓,笑意满襟:“你今日跟我走,可不要后悔。”
谢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星澜从不做后悔之事。”
“星澜。”
“星澜……”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唤道。
谢玹顿时从回忆中抽离,发觉是眼前这个虚弱的皇帝正在唤他。也许正处于意识朦胧之间,谢青山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也忘记了自己曾亲口承认,自己不记得什么谢星澜。
他半睁着眼看着谢玹,露出一个浅笑来:“星澜,你怎么来了?”
*
“先生请留步。”
众太医相携离开上阳宫,萧陵往偏殿走去,却教谢玹拦住了去路。
春日的阳光不太烈,萧陵怕晒,临行前让青竹准备了把纸伞。而谢玹却孤身独立,日光之下,碧色的瞳孔淡得宛如一汪湖水。
萧陵将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收回袖中,面无表情道:“何事?”
谢玹:“借一步说话。”
说罢,也不管萧陵答没答应,兀自扶着萧陵的轮椅往他要去的相反方向推去。
这幅绑架般的架势依旧未能令萧陵动摇一分,早春时节,宫中的桃花种满了各个院子,谢玹连人带轮椅将萧陵推到一间僻静的偏院才停下。
院中桃花灼灼,落了身着白衫的萧陵一身。
“先生真是好看极了。”
这是谢玹松开轮椅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真情实意,只因自小看见好看的人便走不动道,如今随口的一句感叹也不觉有何唐突。只是没感叹完,便听萧陵冷笑道一声:“十三殿下赞誉,萧某承受不起。”
“好吧,那就不说了。”谢玹从善如流,又忽而话音一转,“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萧陵抬指将袖口的桃花弹走:“我竟不知与你有何交易。”
“先生怎如此健忘。”
他缓缓踱步至小萧陵身前,因围着轮椅绕了个整圈,树梢上零落的桃花也趁机飘落至谢玹的发间。可他不闻不管,俯身靠近萧陵跟前,一字一顿道:“助我登位。”
萧陵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助我登位。”谢玹轻声重复道,“届时,你想杀谁杀谁,想向谁报仇便向谁报仇,如何?”
两人一坐一立,而谢玹微微弯腰俯身,便使得他们视线平行交错。萧陵寒霜般的视线从谢玹的眼中移至他发间的桃花花瓣上,轻轻一讪:“若我想杀你呢?”
谢玹轻笑开来:“随时奉陪。”
“你们谢家人,我的确是想杀尽的。”四下无人,连眼线都来不及跟随他们的脚步至此,僻静的院落里,除了花瓣簌簌落地的声响,便是萧陵平稳的呼吸声,“但也正因如此,我才不信你们说的任何一句话。”
“先生不信我,的确是情有可缘。”谢玹面上仍旧保持笑意,“人们在表陈自己的真心时,常常喜爱用‘剖心为证’一类的话。”
他在萧陵轮椅前蹲下,扬首看他,话说得情真意切:“可我有一身的赤心肝胆,先生想要看哪颗?”
第18章 喜闻乐见的龙阳之好
信任二字一旦被蒙尘,便再难重见天日。
何况这一世的萧陵,对谢氏皇族的仇恨从来不曾收敛过。
站在因果一端再回首往事的时候,谢玹忽然明白,前一世的萧陵为何会与李缙勾结,又为何会在败露后面对愤怒的自己不争不辩,从容赴死。
太师之位从来不是萧陵想要的。
他尽心扶持谢玹,助谢玹在朝中站稳脚跟与李缙抗衡;而在另一端,他亦与李缙是盟友。前世最终的结局是李缙死,谢玹生,若命运反之,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他操纵下复仇的一枚棋子罢了。
也许这一世,萧陵也早早与李缙一家搭上了线。
萧陵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的目标也从来都是明确的。
然而说了这么多,谢玹也并不是轻易能交付真心的人。方才的交锋之中,他说的寥寥数语中,也唯有一句是真话——助我登位。
可惜现在的谢玹,依旧看不透萧陵的心。
谢玹凝视着不动声色的萧陵,收起笑意,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先生可真是生了一颗石头心。”
“那这样吧。”他趁萧陵不注意,忽而站起身依靠在轮椅的扶手上。若从背面看去,谢玹整个人几乎都埋在了萧陵的肩头。
桃花花瓣翩飞,自二人背后簌簌飘落。
“先生可以先回答我另一个问题。”谢玹说道,“下在我父皇身上的毒,先生可知是哪一种?”
*
谢玹曾想过,王太后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的。
当今的皇帝并非庸碌之人,他才情横溢,亦熟知帝王心术,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才使得手中权势旁落。前世的谢玹即便没有萧陵相助,也能将李缙彻底拉下马,无非是花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他相信谢青山也能做到。
可意外发生了。
谢青山五岁那年中的毒,就注定他这一生都会被困在了牢笼之中。
太上皇驾崩后,诸多后妃与之入皇陵随葬,后不过数年,宫中所有能继任皇帝之位的皇子皆离奇死亡,唯有王太后一人因抚养谢青山留下。
把控一个人,就要将他的所有尽数握在自己手中,包括他的性命。于是那下在年仅五岁的谢青山身上的毒,便有迹可循了。
萧陵的回答印证了他的猜想。
“只是猜测?”
“只是猜测。”谢玹看着他,“所以想找先生求证。”
“聪明人在这宫中可活不长。”萧陵低眉捡起一片花瓣,放在鼻尖嗅了嗅。
直到现在,他浑身上下竖起的那张无形屏障,才好像春风化雨般消散了。白衣衬着他的冰雪之姿,让谢玹常在心中将他的神态拟作神佛。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那种在人间被烟火供奉多年的神佛。
它因人们信仰崩塌而碎落,经由千百年变化,被埋葬在厚重的冰雪之中。再过千年,又有人将它从地底挖出,擦拭他额间的风雪,展露他慈悲的眉眼。
谢玹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兴许在许多年前,萧陵也是一个会温柔笑着的人。
“先生说的是。”谢玹道,“是故如我十哥那般的人才会入皇祖母的眼。”
傀儡皇子,只需木讷遵循指令,不需要多聪明。要么如谢青山那般病骨支离,要么如十皇子那般蠢笨天真。只可惜十皇子当局者迷,还以为自己承欢王太后膝下,与她是骨肉至亲。
萧陵又道:“你想替换谢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但于先生来说是件好事,不是么?我可是诚心想与先生合作的。”谢玹笑道,“我今日强行入殿,便已阐明自己的态度。十哥固然好拿捏,但对于皇祖母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不能说透,虽寥寥几句,但谢玹相信萧陵懂。
若王太后尽数掌握着皇权也就罢了,谢氏一族的皇子们虽不堪大用,但也正在对皇位虎视眈眈;而朝中如李缙这般的世家、大儒、财阀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更别谈在遥远的北疆,盘踞在那块疆土上的巨物——怀远王凤家。
在众多掣肘之下,王太后单打独斗显然极其容易陷入劣势。谢青山虽一身病骨,但到底不如从前那般容易拿捏,而谢玹,则是她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