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51)
“那如何是好?”暗卫道,“照这般说,此番布局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会用歇后语了?”秦庭一脸惊异,“半年前你还大字不识一个呢。”
暗卫被秦庭说得脸一红,抠抠脑袋抓抓脸颊:“大人别取笑叶一了。”
秦庭笑开,仿佛不觉此事有什么似的。
玩笑话暂且搁置。其实仔细一想,叶一所言非虚。刀疤刘一死,他们所做的便真的都是徒劳了。除非能抓住当日参与交易的另一个人。
可他们的交易极其隐蔽,若不是早早从李徵手中得到消息,恐怕很难找到。况且那人戴了斗笠,面容不识,在秦庭刚出现时便逃了,根本无从找起。
秦庭略一摇扇,从“天阶雪”的二楼阁窗往外遥看,谢玹的马车已经彻底消失在那片长街的尽头了。他遗憾地收回视线,眼里半点没有为刀疤刘死亡而担忧。
叶一却心下稍安。
大人想必另有他法,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表面上看起来不太可靠,也……
思至此,叶一恍然发觉自己似乎萌生出不敬的想法——他竟然在心里编排家主大人!
可他顺着秦庭目光所及之处看去时,又默默将反省的意图咽进了肚中。
忍了忍,叶一还是没忍住。
“大人,您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嗯?什么真的假的?”
就,就什么附庸什么真心之类的啊!
叶一蹲在暗处听了个整,秦家家大业大,就算如今失势,但也不至于把家底全展开给别人看吧!他家家主大人看着也不傻啊!
秦庭不语,抬手捏出二指,打出了一阵劲风。那劲风击打在酒杯之上,将它腾空掼出数尺之远,“当”的一声稳稳飞进叶一怀中。
“?”
叶一一阵莫名,低头看向那酒杯。只见杯底浅浅覆了一层酒,晶莹剔透的一看就是佳品。他凝视了半晌,忽然觉得味道有些奇怪。
“……掺了水?”他道。
又试图伸出手指沾点酒送到嘴边尝尝,然而没等他动作,秦庭手腕一动,那柄常年不离手的折扇割出风刃,于空中飞速旋转起来。
扇面携带着冷冽的风,径直拨开了叶一的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打翻在地。
“那是小殿下的杯子。”秦庭露出笑眼,“不可无礼。”
叶一:“……”
有杀气。
他后知后觉,背后生了层冷汗。
他在干什么啊!
小殿下被家主大人骗到这“天阶雪”,稀里糊涂喝醉了酒就罢了,家主大人还不送送,还好小殿下机灵,知道在酒里掺水……
等等!
叶一猛然抬头。
秦庭弯唇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叶一,歇后语会背了,识人心的功夫也可得多学学才行。”
酒是假的,醉酒便也是假的。
二人看似举杯邀月,共樽畅饮,实则真假交织,如大雾行军、云中寻星,虚实不辨。
那家主大人说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叶一又一次觉得,做一个听令行事的暗卫,真好。
秦庭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吧,回家。”
叶一默默跟随,再不敢多言。
只见秦庭走出去几步,忽而止步回头:“这个时间,那些老头子该起来了吧?”
可不么,天都要亮了,秦家旧臣大多年纪大了,起的比鸡都早。秦庭这时回去,得迎面撞上吧。
“唉。”秦庭脸一垮,转身又趴在了桌上,“不想回家。”
叶一:“……”
他木着脸,决定不再搭一句话。
秦庭便愈发无状起来。他先是仰躺在椅凳上,拿扇柄当木鱼棒,当当当当敲个没完,继而又翻身坐起来,站在二楼阁台前唉声叹气,好不郁闷。
最后,他猛得将那圆柱一敲。
“要不咱们跑路吧!”
叶一:“?”
又唱哪出?
“什么秦家李家的,不想看见他们的驴脸。”秦庭道,“叶一,备马,我这就回蓬莱山去见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们,许久不见,他们定然十分想念我。”
叶一:“……”
您认真的吗?
叶一想了想,决定反其道而行之,重回最初的问题:“家主大人,那刀疤刘的尸体……”
秦庭脚步一顿:“啊,是啊。还有尸体呢。”
他摇摇折扇,遗憾道:“那就不能回蓬莱了。”
二楼的台阶不多,只有两层,六阶,共十二阶。自幼习武的秦庭却走得很慢,仿佛前面有刀山火海等着他似的。
惯将风月入诗,明月作酒,一身风流飒沓的秦庭,在此时,展现出一种与之格格不入的寂寞来。
这时,叶一亦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了。
第49章 谢玹不太开心
天色将明未明,鹿鸣居零星地点着几个灯。谢玹醉醺醺的,摇晃着身形掀帘而出,被车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了车。
檀夏已然在等。
其实她是极不情愿的……半夜三更不好好休憩,偏要随着那风流浪荡的秦家家主出门去喝酒,而后又要兴师动众地让一众下人在此干等着,教人费心劳力的。
这么会折腾人,不愧是出身谢氏皇家。
檀夏心中带着那么一丝不满,迎上前去。
她亲自送走车夫,又打点好诸多交际事宜,正要接着去伺候那位祖宗,回头一看,便见他正静静负手立在一旁,也不知望向了虚空的哪一处。
眼中清明如许,亦不见半分醉意。
不知为何,与那双眼一对视,檀夏心中的不满便不翼而飞了:“殿下……”
“下去歇息吧。”谢玹回过神来,碧色的眼因院内的灯火染上一丝不具名的温柔,“我不需要你们服侍。”
他神情淡淡,教人看不出喜怒,又身携浓重的酒气,与平日沉寂温良的外表大相径庭。
门在众人面前阖上,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檀夏身为亲侍丫鬟,又是从宫里跟着出来的,自然不可能真的置之不理。她挥手让其他人散去,自己端上煨好的莲子羹敲门进了殿。
殿内的桌前点着一盏灯。
谢玹已褪下外衣,只堪堪将其搭在双肩处,一手提笔一手铺纸,正俯首写着什么。
檀夏不敢打扰,只将莲子羹放置一旁,却不经意一瞥,看见了纸上的字。
字迹娟秀却有笔锋,但凡识得一些书法常识的都能看出,前者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后者又如同更换了落笔者似的,一笔一划都透露出书写之人锐利的锋芒。
檀夏不免多瞧了两眼,心中犯了嘀咕。
这两种截然不同书写的风格,如何能出现在一个人的笔下?
只见纸面上写着:“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佛便告比丘,有九辈九因缘,命未尽便横死……”
撰抄的还是佛经。
她在一旁驻足地久了些,让人难以忽视。
谢玹忽然冷不丁地问道:“读过?”
檀夏一惊,忙收回视线:“啊,是的。”
她一边帮谢玹盛好莲子羹,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今日……不太高兴?”
“嗯。”谢玹并未抬头,却痛快应下,“所以抄抄佛经,静心。”
在檀夏眼里,近几日的鹿鸣居并不太平。她虽不懂诸多隐藏在其中的涌动暗流,但对于谢玹的情绪却把握得很准确。
自从那日回宫,谢玹将自己关在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之后,便好似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在瑢妃宫里将性格养得大胆妄为,但如今跟在谢玹身边,自当谨言慎行一些。谢玹不说,她便不问。只是今日见这位小殿下回来站在檐下时,那怎么看怎么孤苦伶仃的背影,到底还是没忍住。
谢玹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即便在某些时候,他会展露出少年般的天真来。
而眼下,谢玹身骨倦懒,即便褪去臃繁的外袍,依旧一身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