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27)
谢玹宛如一个没手没脚的残废,乖乖在萧陵身边坐下,又乖乖的张开手臂,任由萧陵伺候。
萧陵的手指很细长,但又不似女子那般白嫩,指节与掌心各处都有很厚的茧子——方才在水中谢玹便已感受过。
他这双手挽过长弓,降过烈马,触摸过西南粗粝的沙与寂寥的月光。如今年月流转,痕迹却未曾消弭。
屋外天色愈寂,昏沉的火光中,萧陵裸露的上身显得分外消瘦。
谢玹安静地任由萧陵帮他把衣袍系好,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到胸口,又缓缓往下,落到他那双腿上,最后没忍住触碰了一下。
萧陵抬眼看他。
谢玹:“先生的腿好了?”
“算是吧。”萧陵收回手,也移开目光,落在正架在火上烤的衣物上,“偶尔能走走,时间长了还是要借助轮椅行动。”
没被拍开手,谢玹又得寸进尺地撩开下袍,凑近去看伤口。
其实并没有多少裸露的伤口,那些陈年的旧伤,即便当时再刻骨铭心,如今也淡若无痕。剥夺他正常行走能力的,是藏在内里的,与心口的伤。
看着看着,谢玹想起了前世。
离世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梦到死于他手下的冤魂。谏言的臣子、垂老的将军、新任的敢于直言的青年、温柔的哄他入睡的宫嬷。
但他最常梦见的,还是萧陵。
人活一世,总会惦念着那点温情。即使处在疯魔的状态,谢玹在面对萧陵时,依旧耐心地压抑着暴戾的性子,去问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会一一给他送来。
要说前世的萧陵对谢玹有多恨……或许是没有的。
萧陵恨的只是这座江山。
这一世无疑也是。
谢玹想了想,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先生还记得,我曾问过你,若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如何做吗?”
萧陵回过头来,示意谢玹继续。
“我……”谢玹顿了顿,“我的人生的确重来过。”
这是个秘密。
但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
深沉如凤九渊,在梦到前世记忆的时候,也会深陷怀疑自己的风波中。若于现世中,有人听见旁人说“我是重生而来,活了两辈子”这句话,恐怕会大声嘲笑这人是个疯子。
若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但谢玹还是讲了。
他把自己如何从冷宫中出来,如何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宠爱,如何在争斗中被当做随意丢弃的棋子与傀儡,又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一讲了出来。
刚回来时,谢玹是孤独的。
他偶尔会跳脱世外,用一种旁人的视角去看待一切。他会觉得眼前可触碰之物是假的,所念所想亦皆是他的臆想。
直到凤九渊的出现。
而现在,他把自己这个秘密,又告诉给了萧陵。
萧陵听得很认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如波纹荡漾开的火光里,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先生。”
“先生!”
从恍惚中抽身,萧陵眉心一动,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神。
他深深凝望着谢玹的眼。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瞳,让人看了一眼便难忘。
萧陵稳了稳心神,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知先生对谢氏恨意滔天,不送他……”谢玹顿了顿,笑着改了口,“不送我们入地狱难消心头之恨……”
“不。”萧陵轻声打断他,“我心中早已无恨意。”
谢玹一愣。
萧陵抬手将谢玹垂下来的碎发挽至耳侧,微微错开了眼。
他年少轻狂,跟着萧慎独走南闯北的时候,心中的理想万千。
他想做一个顶天立地,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可后来他发现,茫茫世间,不是每一片土地都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
志气被磨砺,赤心被玷污,长枪覆满苍老的尘灰,亘古的月光照的是累累尸骨。
他茫然四顾,满目皆山河,满目皆非山河。
青竹还在他身边时,总以为他如今所有的谋划都是针对谢氏。后来问起,萧陵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若非山河,便重整山河。”
天地之间,换谁当皇帝都一样。
若这片天地不值得,他就搅它个天翻地覆,一切覆灭之后,再回首相望,便是一片新的山河。
青竹问他:“您是想让这天下大乱?”
萧陵不语。
后来又一日……大约是在宫里,大火燃起之前。
萧陵坐在残败的桃树下,手心里躺着一柄断刃。血迹斑驳,陈腐的锈与血色交杂,看不清本来面目。
青竹从屋后走过,忽然听见萧陵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想再问,萧陵又不肯说了。
但若青竹再等等,等上片刻,他就会听见萧陵再次出声,仿若自言自语。
“我这颗污秽的心,他敢接吗?”
时间转到现在。
萧陵侧眼看向谢玹。
夜色是温情的被。
萧陵问他:“你会做一个好皇帝吗?”
谢玹愣了愣,笑道:“当然。”
于是萧陵亦轻浅地弯了眉。
他拢住谢玹的脸,将人带到跟前,轻声道:“我相信你。”
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破庙四面窟窿,处处漏风,风声穿过狭小的缝洞,犹如鬼怪横行的呜咽之声。
唯有那块火堆,照亮一方的暖。
萧陵亲了亲谢玹的唇,动作比蜻蜓点水还轻,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108章 女装那种事不要啊
谢玹并未真的忘记带青竹的闭气囊。
因为若要想让他人以为谢玹“失踪”亦或者“死亡”,则必须先让身边的人笃定这件事是真的。
青竹就是那双看见“真相”的眼,亦是谢玹失踪的见证人。
可惜青竹自己没想明白,倒是萧陵在听完之后率先理解了谢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到底是关心则乱,明明觉得谢玹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到没有后路的境地,却还是跟了上来。
夜深之际,萧陵坐卧在一侧,谢玹半依在他的肩上。
两人心中都有别的事,但身体却是诚实的。荒郊野岭之外,他们的身影依在一起,连影子都近乎缠绵。
夏夜虫鸣声阵阵,偶尔合着几声突兀的鸟鸣。似乎是布谷鸟,又好像是从未听过的新奇鸟类。寂静的风声中,一声微弱的长鸣破空而响。
光影明灭,有人率先睁开了眼。
萧陵睡得很沉,平日里时常蹙起的眉心如今舒展开来,身上披着御寒的衣物也都大半盖在了谢玹的身上。
视线之外,谢玹的手被虚虚地拢在他掌心,一动便撤开了。剩余的半根小指较为顽固,与萧陵的勾在一起,谢玹低着头去看,看见萧陵虎口处的一道伤痕。
沉默中,谢玹的眸色更沉。
他站起身,没有特意去避开萧陵,只将衣物给人盖上后,便大步往破庙外走去。
脚步刚散,昏暗的黄调的火光中,萧陵睁眼醒来,目光清明。
没有了火堆的光,庙外的破败更是鲜明。谢玹循着月光所在的方向,拐进一条蜿蜒的小道,有人已在那等。
看样子应当是个年轻男人,但他白得不像样子,身形也只到谢玹胸口,浑身上下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见谢玹走过来,忙上来谄媚道:“殿下。”
声音也是捏着嗓子,粗粝但音调尖锐,非男非女,俨然是个小太监。
谢玹:“你是谁?”
小太监一愣,被谢玹这么一瞪,似乎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不是您曾与师父暗通信件,让师父助您回京么?”
“你师父?”谢玹冷冷地看着他,“你师父又是谁?”
这下小太监彻底懵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从身上找点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越乱越出错,刚从怀里掏出一支香囊,结果手一滑“啪”一下掉在了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