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82)
观李家内斗,遏制分散李缙在京中的势力,不失为一种漫长的、迂回之法。
但还是太慢了。
她还要等李缙在永州蛰伏,等他回京,再让他与李徵互相争斗……太慢了,她等不了,也等不起。
不如就直接将李缙按死在永州,若要回来,也得是他的尸体。
太后缓缓在杯侧摩擦,凝视着杯上绽放的桃花,道:“我在永州放了诱饵。”
“你是指……”王骐思索片刻,“萧家旧部?可是……若此事真的公之于众,却只是为了引诱李缙上钩,于你、于王家来说弊大于利。如果这是你说的风险,那未免也太大了。”
“不。”太后缓缓摇了摇头。
她悠然地换了个坐姿,从琵琶袖中摸索片刻,举出半块铜制的令牌来。
那令牌却不是寻常形状,除了官家特有的制式符号之外,形有兽状,栩栩如生。
王骐看见此物便蓦然睁大了眼:“虎符?!”
太后收回手:“是凤家手中的虎符。”
王骐心思百转,在脑中细细勾勒起那半块虎符的形状。
西南军中亦有半块,由统帅亲自收存。其能领动西南兵力,在此处铸成一道铜墙铁壁。另一半则在怀远王手中,以出兵对抗北疆之外。虎符一分为二,远散在大周疆域的两个角落。近些年来,得益于凤九渊在北方游牧之中实行的文化融合,战事极少,反而是西南的高句丽屡屡进犯,扰得边境不得安宁。
他一会惊异于这凤九渊竟然甘愿把虎符交上来,一会又愕然于太后竟瞒着他不声不响地有了这么多动作,猜忌之心陡升。但他左思右想,忽然想到,若虎符在太后手中,她就能在关键时刻将北疆兵力调回,就算那李缙找到当年的证据,最终想逼宫篡位,也是难如登天。
不对,既然如此,为何他要多此一举引诱李缙去往永州?
太后是怎么知道那批顽强的萧氏旧部一定会流窜到永州的?
除非……那诱饵并非是萧氏旧部的孽党残余!
思绪纷乱间,王骐听见太后又轻飘飘掷下一颗惊雷。
她说:“叔伯,你可还记得谢青彦?”
谢青彦……
熟悉的名字化作惊雷径直劈到王骐头上,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当年面临生死之刻时,王锦瑟尚且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还是正值先皇谢旭恩宠的年纪。那一年,她跪在王骐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才求得王骐铤而走险,为她、为自己的名利搏上一搏。
然而,十多年后,当王骐再次审视王锦瑟时,忽觉自己再也看不到那个哭哭啼啼、只知道依靠自己美貌而获得恩宠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良久,他感慨般地摇摇头,半喟叹半玩笑地说道:“你啊。你实话对我说,那谢青山当真不是你怀的骨肉?谢玹当真不是你的亲孙儿?”
谢玹身上的狠劲,与你可真是如出一辙。
王骐头一回在王锦瑟面前露怯。他看见王锦瑟的脸色,终是没说出口。
离去之时,王锦瑟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汴梁冬日干燥,叔伯需得小心烛火。西南战事频发,叔伯等年一过,便回西南去吧。”
他披着晨露来到皇宫,走时已暮霞漫天。王锦瑟目送他远去,手伸进袖中,指尖在虎符上来回摩擦,艳丽的面孔被晚霞照得愈发朦胧似仙。
“星澜啊……”王锦瑟自言自语道,“倒真是有点想念他了。”
新雨初霁,枯枝垂红,雨水中,倒影缥缈如烟,一阵风吹过,荡开层层虚幻的泡影。
“也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
第73章 把握命运
彼时的谢玹尚且不知宫中之事。
他们正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而在这寂静的夜中,回荡着的不止一片车辙之声。那是李景扬派的人护送李冉冉跟随凤九渊回程的车马人群。
滴答,滴答,缓慢的、磨人耐性的声音。
谢玹抬眼看去,对面的凤九渊丝毫不见服食过催/情药的模样,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他只是阖着眼,仿似在闭目养神,而跟随在后面达达马蹄,则宛如声声的催促之咒。
谢玹想了想,尝试伸手去触碰凤九渊的脸。
还未接近,凤九渊便敏锐地睁开了眼。
眼底清明如许,但呼出的,如同火一般的气息瞬间将谢玹的指节包裹起来。谢玹指尖动了动,感受到蓬勃的,带着灼烧之意的气流。
这股滚烫之意,冲淡了凤九渊身上的冷清感。
他朝谢玹微微颔首,朝着虚空之处道:“来人。”
影卫由阴影化作人形,与马车内浓郁的墨色融为一体。
“把李冉冉处理了。”凤九渊道,“不要让她再跟来。”
“是。”
影卫领命而去。谢玹看不见他们的样子,只见车帘被微风扬起一角,车厢内另一人的气息便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在药物作用的催化下,凤九渊才渐渐显露出他身为王的气度。
在谢玹的注视中,凤九渊旁若无人地伸掌翻覆,由上及下地在胸前压下一个幅度,便有微不可见的白烟自他掌间蒸腾起来。
如此往复,片刻后,他的眼中恢复安宁。
睁眼之刻,正巧撞见谢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凤九渊无言了一瞬,正欲开口,便听谢玹问道:“你想与李家结盟?”
凤九渊不急不缓:“是李家想与我结盟。”
“你也没拒绝。”
“我并不打算拒绝。”凤九渊缓缓道,“我来永州后,他们便一直惦记着此事,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们。”
“你打算把李冉冉怎么处理?”
“喝下那杯酒,便是结盟的讯号了,李冉冉能否进入凤家的府邸,便已经不甚重要。她既喜爱自由,便让她离开李家,自行去往想去的地方罢。”
“你身体没问题?”
“没问题。我内力深厚,区区药物,催化出来即可。”
二人一问一答,一个疾一个缓。凤九渊表现得像一个长辈,始终温和而纵容。良久的沉默之后,谢玹又冷不丁问道:“你为何打伤秦庭?”
凤九渊:“……”
他的眸色深了些许。
一向毫无攻击性的面孔上,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缝。但这般微小的变化,并不会让谢玹这般不会武功的人察觉。
谢玹仍在加重声音:“九哥哥。”
凤九渊垂下眼,搭在腿上的手轻握成拳,指尖不急不缓地摩擦着:“他撞见了我的秘密,为了暂时守住这个秘密,我需要请他离开。”
“好。”谢玹点点头,抛出今夜最后的一个问题,“我今夜能去你府上借宿一晚吗?”
凤九渊呼吸一顿。
药物的毒性分明已解,他的目光也仍旧温和。可落在谢玹身上时,便总有一种道不明的粘稠感,像是整个人被浸在温热的水中……也像谢玹跳下马车后,不小心触碰到凤九渊时那滚烫的温度。
*
月亮终于挂上了树梢。
月影横斜的廊下,有一黑影如同被风吹起似的,倏地掠过空中。他小心翼翼避开另一处别院,落在点了一盏灯的窗前,无声地钻了进去。
屋内,灯火摇曳,影子与光在墙面交错起舞。一人躺在塌上,着了件松松垮垮的长袍,解下发冠后的墨发从床上淌到了地面。
凤九渊半阖着眼,呼吸冗长且略显急促,但他的面孔依旧清淡,就像他本该如此。然而若有人敢在此时将手伸向他的跟前,去探他的鼻息,定能感受到滚烫的灼烧感。
听见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
“王爷。”黑影在他身后跪下,“属下已将解药找到。”
凤九渊又懒懒地闭上了眼。
他似乎很享受这般被药物控制的、失控的感觉。仿佛整个人连带着身与心都漂浮于空中,不受桎梏、随心所欲,放任自如。这种感觉,是平常那个稳重理智的凤九渊所体验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