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8)
*
迎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他们一行人终于到达皇帝的寝宫——上阳宫。
一进殿内,从后院吹来的幽冷气息便如同穿堂风般,裹住了所有人,也将室外的温暖尽数隔绝在外。
王太后已到达多时,她坐在殿上,手中握着一杯茶盏,身后不时有宫女于里屋与大殿之间进进出出。皇子们到达之后,她也不说话,以至于一时之间,不知是身体上更冷,还是心理上冻结得更严实一些。
许久之后,六皇子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祖母,父皇的病情如何了?”
王太后正在饮茶,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你父皇向来如此,说不上好与坏。”
六皇子点点头,脸上还未做作地露出宽慰的表情给她看,就听得王太后又道:“太医说,若没在春猎中耗费心神拉弓,今日这凶猛的病情,你父皇或许还能扛得住一二。”
“噗通”一声,六皇子径直跪了下去:“皇祖母恕罪,孙儿并未……”
“这么紧张做什么?”王太后笑道,“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她一颦一笑雍容又华贵,艳丽如初的面孔看起来便是真的所说如所想——但所有人都不敢笃定。
皇祖母掌权多年,虽为少有亲政的女子,但依旧将朝廷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无论是朝中制衡权臣,还是朝外尽心于民,都丝毫不逊于皇帝亲自上阵。
若没有点手段,如何能教上下服气。只是近些年来,到底还是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浮上水面。
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王太后又开口了:“谢端。”
“孙儿在。”十皇子挺直腰板,“皇祖母有何吩咐?”
“你去殿内看看你父皇如何了,可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王太后道,“为儿为臣,当尽心尽力。”
“是。”
十皇子一掀衣袍,预备起身离去。
当朝无太子,是因为立了太子,就等同于承认如今尚且年轻的皇帝即将不久于人世。更是在对外宣称,如今我大周朝的皇帝不过是病秧子一个,连能继承大统的人都平庸无几。
十皇子从小便被王太后抱养在膝下,为的也是告诉世人,十皇子就是那个即将继承大统之人。他在刚出生之时,便已被选择了。
虽无明说,但对此,朝中内外早已心照不宣。
进殿照顾皇帝,身份、礼节上十皇子都是最佳人选,无可非议。六皇子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默默吞下嫉恨,接受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时,谢玹忽然出列,规规矩矩地站在王太后面前:“皇祖母,孙儿有话想说。”
王太后眼露诧异。
但很快,她收敛心神,饶有趣味地颔首道:“何事?”
谢玹俯身跪拜:“请求皇祖母准许孙儿入殿侍奉父皇。”
大殿之内静谧如许,视线却如夹带声音的利刃,刀刀划在谢玹的背上。诸多目光中,唯有十皇子的,最不可置信,也最为震怒。
第16章 身前勇,胸中意
“大胆!”
在一干人等皆不敢言语之时,最先发难的,竟是六皇子。
他义愤填膺地起身,与谢玹齐平而跪,高声道:“皇祖母的决断岂是你小小的十三便能左右的?”
“我并非试图左右皇祖母的决断。”谢玹不卑不亢道,“我是在请求皇祖母,此事本就应当由皇祖母自己定夺。”
“倒是你。”谢玹侧身冷笑,“此事与你有何干系?皇祖母还未发话,你便火急火燎地站出来,是想替皇祖母做这个主吗?”
他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众人印象中的谢玹,一直以来都如同宫中最不起眼的尘,一阵风一吹便散了。
被当众扣了一大顶帽子,六皇子心中一惊,迅速稳住心神道:“孙儿并非想私自替皇祖母做主,只是不满十三弟的莽撞,这才言下有失。"
岂料谢玹依旧步步紧逼:“是言下有失,还是心中本意如此?”
“够了。”王太后轻喝道。
二人迅速噤声。
“哒”的一声,茶盏被浅浅地搁在桌案上。王太后视线微微一扫,落在二人伏地跪拜的后脑勺上。
在面对谢青山时,王太后尚且能流露出几分慈爱;而若身前是如李缙这般位高权重的能臣,她也会处处妥帖,态度或松或紧,教人挑不出错处;而如今,跪在她身前的是一干寂寂无名的小辈,她的眼中,便只剩下彻骨的冷。
宛若冰霜覆盖下冻结千年的枯井之水,无人能堪破她的所思所想。
“谢玹,你说说,为何想进去服侍你父皇?”
“皇祖母是在问孙儿吗?”谢玹呈跪拜姿态,额头紧贴手背,声音自衣袍下传来,声线沉沉,“那请准许孙儿起来回话。”
王太后似乎是被谢玹明目张胆的无礼逗笑了,微微弯了弯唇:“那你便起来回话。”
谢玹听从命令,直起身来。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配上一副从母亲身上遗传下来的碧色眼瞳,不管叫人看上几次,依旧如初见般澄澈剔透。仿佛他胸前的那颗心亦是如此。
“孙儿其实很是不解,为何这种事还要深究原因?”谢玹抬头直视王太后,“父皇为父,我为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抛却陛下与殿下两个身份,父皇只是我的父亲而已。侍奉生病的父亲,不是孙儿理所应当要做的事吗?”
六皇子听得只想翻白眼。可惜在王太后面前,他只能克制自己。
与他一样,王太后也听得兴致缺缺。她原本以为会听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当下便露出困乏的表情来:“我听闻你嘴上功夫了得,如今看来,大道理确是会张口就来。”
耳边听多了冠冕堂皇的假话,真真假假心中早有定论,她挥挥手,想叫十皇子赶紧进去,别耽误事。
“当然,这只是其中之一。”谢玹再次开口,“其二是因为我的母妃。”
“哦?”王太后骤然抬眼,心有起伏,面上却波澜不变,“你的母妃?”
谢玹点点头:“宫中虽对其三缄其口,但孙儿其实知晓,母妃曾有错处。”
王太后淡淡道:“瑢妃虽心性淡薄,性子又傲了点,但一心向佛与世无争,何来的错处?”
他这是在给谢玹台阶下。
大庭广众之下,皇子们虽对有些事不甚明晰,但悠悠众口,一人一张嘴,今日听到了,保不准明日就能在私下传遍。
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但到底也是曾遮遮掩掩过一段时日的避讳。
谁知谢玹硬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俯身又磕了个头,掷地有声道:“皇祖母知道孙儿说的并非瑢妃娘娘。”
他说的是自己的身生母亲。
那位明艳的,来自异族的碧瞳少女。
她是大周之外,往北方向一游牧民族的长公主,从小便被送到大周的宫中,与彼时还是太子的谢青山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因权势制衡,她最终没能坐上皇后的位置。
谢玹未曾听过她的名字,也未见过她一面。因为她在诞下谢玹的首日,就在一众欢声高歌的宴席之后,借一尺白绫悬梁自尽。她死的那日,正是大周的春节,处处灯火通明之时。
她甚至连看都没看自己的骨肉一眼。
宫中众人将其视为破坏大周气运的晦气,连带着谢玹也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不洁之物。他自此便被丢在冷宫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今日再次提起,却是以这种方式。王太后脸上挂着笑,但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并不愉悦。
“你是想说,为你死去的母妃恕罪?”
“孙儿并非如此想。”谢玹微微一笑,“但皇祖母说是,那便是吧。”
“砰”的一声,王太后挥袖将桌案上的茶盏扫下来,座下的皇子们瞬间噼里啪啦地跪了一地。她缓缓自台阶之上走下来,停在谢玹的身侧。
若是太后猜忌心强一些,她就会因此联想到当年谢青山从冷宫将谢玹捞出来的事情。谢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一日是谢青山多年来唯一一次忤逆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