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26)
即便对权力争斗天生没有天赋,但他到底还是个在皇室权欲中侵淫了数年的皇子,些许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香囊绝对不仅仅是普通的药浴香囊,十皇子敢笃定。
兹事体大,谢玹又是个满脑子都是鬼点子的人,想亲近谢玹是一回事,对他心生警惕亦是另一回事。况且前有借他暗中潜入李家,后有殿中夺他声势。
他判断皇祖母需要知道此事。结果兜兜转转,又听说太后不在寝宫,而去了勤政殿。
十皇子只好顶着逐渐如火一般炙烤的太阳,在勤政殿外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太后娘娘仍旧在接见朝臣的消息。出来回信的是个奉茶太监,他公事公办地汇报完毕,一摆拂尘转身欲走,却又被叫住。
“皇祖母在接见谁?”十皇子多问了一句,“有说需要本皇子进殿候着么?”
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哪知晓这些呢,奴婢只管照顾太后娘娘的起居,是万不敢妄论它事的。”
十皇子“啧”了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砸到太监身上:“还要我多问一遍?”
“不用不用。”太监顿时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将玉佩揣进怀里,道,“具体都接见了谁奴婢是不知的,只是方才在奉茶时不小心瞧见了叶大人与李大人。”
叶文栩和李缙?
皇祖母向来对如李缙这般的世家大夫没什么好脸色,他们富可敌国,手又偶尔伸向不该伸到的地方,时常让皇祖母头疼万分。
那李缙和叶文栩又为何会一同觐见皇祖母?
叶文栩乃三朝元老,辅佐了大周的三代皇帝,到如今,也就是显德年间,已然退居幕后不闻世事,做起了他的闲散翰林学士。平常非要事不轻易入宫。
出什么大事了?
可这也不像出大事前的氛围啊?
十皇子百思不得其解,想入殿又担忧给王太后平添麻烦,只好先按下香囊一事,打算等一个好时机再悉数告诉王太后。怎料他正准备离开,目光一飘,便瞧见六皇子正挽裾出殿,脚步轻快地下了阶梯。
他想都没想,便径直冲了上去,张口便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六皇子乍一看见守在殿外的十皇子,目光中难掩得色:“我为何不能在这里?皇祖母准许入殿我便去了,怎么,你被拦在了殿外?”
他语调嘲讽,贼眉鼠眼,尽是小人之相,十皇子冲动完了,冷静下来了。
他还不至于为这种人的只言片语生气。
“是啊,我体恤皇祖母劳累,尽管心再急,也要在殿外候着。皇祖母不传,我便不进。哪像某些人,只是见皇祖母一面,便敲锣打鼓要嚷得谁都知道。”十皇子拿脚踹了下那奉茶太监,“你说,这位六殿下是皇祖母亲自传入殿的么?”
皇祖母在接见朝臣的重要时刻,会让六皇子入殿捣乱?亦或者听政?他才不信呢!
果不其然,太监刚收了十皇子的东西,自然要向着他:“奴婢也不是太清楚,倒是奉茶退下时,恰巧听见六殿下说有要事面见太后娘娘,奴婢拦了几下,没拦住……”
十皇子顿时嗤笑:“哦?这就是你说的准许入殿?六哥,你的脸皮看起来挺薄的呀,如何说的出这番话的?”
六皇子:“你!”
他那因凸出的骨骼看起来有些嶙峋的脸扭曲了几下,又生生压制下去,唯有青筋在皮肉下攒动,犹如蠕动着的不安分的虫蛇。他盯了十皇子片刻,忽而露出一个阴鸷的笑:“谢端,你快活不了多久的。”
因时常与谢玹厮混在一起,十皇子倒是把他那十三弟张嘴就气人的本领学了个五分,六皇子自然惨烈败北。只是临走时那个如毒蛇般的眼神,还是令他感觉到十分不适。
今日不宜在宫中四处走动。
十皇子耸耸肩,打道回府。
再次见到谢玹,是在数日之后。
十皇子提前吩咐过,谢玹登门不用再拦,玉华殿外的宫侍自然不敢怠慢,殷勤地送他进入正殿。
然而他来得不巧,此时此刻原本应该在案前练字的十皇子,一手着笔,一手铺墨,脸却正面朝下,睡得昏天黑地。
谢玹探身看去,只见纸张上的字规规整整,一笔一划地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嗬,还是刚启蒙时学的千字文呢。
谢玹提溜着十皇子的袖子,试图往下看,自然将人惊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谢玹,十皇子第一个动作便是将练字的纸揉吧揉吧捏成一个团,朝着窗外扔了出去。
“扔它做什么。”谢玹笑意盈盈,“写得挺好。”
十皇子红着脸:“又与你有关了?!”
与那些得过且过的皇兄皇弟们不同,他幼时便很努力,在王太后的教导下学习帝王之术。只是他本就诗文不精,书本入眼便头昏眼花,说白了,读书人三个字与他无缘。
但他又是天生的一根筋,一边不服输,一边痛苦地学了许多年,才总算学出点东西来。
只是他不知,如今的这个十皇子,正是王太后想要的。
谢玹想到这些,心里有些不痛快,劈手从十皇子手中夺下毛笔,在新纸上龙飞凤舞地落下一个谢字。
行书讲究行云流水,笔势起承转合都有其方向,但谢玹写的这个字却不按寻常之法,动静之间,一眼便看出行笔之人的灵气。
但在十皇子眼中,就只剩下干巴巴的“好”了。
他看着那字半晌,怒意还没升起来,沮丧便先先一步满溢了:“你故意的是吧?”
“嗯。”谢玹点点头,承认了。
“……”十皇子无言,“知道你聪明,不需要拿我来跟你比。”
“所以别学了,你又不是真的喜爱它,学它作甚。”谢玹道,“你不是爱斗蛐蛐么,待下学了我陪你一起。”
十皇子眼睛一亮,真的有一瞬间的心动,但很快,他心中的准则便照着他的脑门给他敲了一击警钟。
他以后可是他要做皇帝的人!怎能如此玩物丧志!谢十三真是好算计!
十皇子气呼呼地一拍桌面,不客气道:“你来我这做什么?”
“哦对了。”谢玹假装不知十皇子心中所想,接话道,“那日你将香囊给般若寺的住持了么?”
十皇子想到不久前他还打算告知皇祖此事,语气迟疑:“……给了。”
“住持可有回话?”
“未曾。”十皇子狐疑道,“怎么?”
“他当真一句话未说?”
谢玹悠然坐下,反身看向十皇子。
当真一句话未讲。
那香囊十皇子还闻了闻,都是些大补的药材香,挂在身边兴许能治疗一些头痛伤风的毛病。住持接过时,也并未多看一眼,只俯身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
说到香囊,十皇子便想起那日在勤政殿外的所见所闻,待陈述完毕,谢玹若有所思,低声喃喃:“奉茶太监?”
叶文栩不会与李缙站在同一根绳上。这位叶翰林可是精得很,三朝元老,知悉皇家诸多密辛的人物,到如今仍活得好好的,甚至位居高官,足以证明此人多会长袖善舞。
李缙的狼子野心世人皆可见,惯会明哲保身的他,又怎么会和李缙一同觐见太后?
谢玹抬起头:“那太监撒了谎。”
当日与太后同在勤政殿的,绝不可能只有李缙与叶文栩二人。
谢玹没有将勤政殿的奉茶太监传到玉华殿的权利,但仍在受宠中的十皇子可以。那太监刚踏进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二位皇子一左一右地坐着,其中一位脸黑得能挤出墨来,才反应过来。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打自招:“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你好大的胆子!”十皇子将桌案拍得一震,“区区奉茶太监,竟敢欺上瞒下!若今日不严惩,他日怕是要在宫中横行霸道了!”
他哪知道原本可以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忽然就被识破了!奉茶太监边磕头边哭,眼泪鼻涕淌了一地:“殿下饶命啊!殿下要知道什么,奴婢哪有拒绝的道理,可若说了,太后娘娘知道了,定会摘了奴婢的脑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