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53)
而大师兄只会垂着眼皮问他:“今晚吃什么,阿一?”
——
早上衣轻飏照常练剑。
云倏偶尔指点他几招,纠正几个姿势,然后便坐回廊下,翻看经书。他并不急于催促他今后的修行选择——是剑法还是棍法,或是其他。
衣轻飏也并不急于做出选择。天命循环,由始而终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确定再度提起剑,会不会重演上辈子的恶果。
只是他对大师兄笑的次数增多了。
他竭力放下一切心结,努力在他面前做回那个无忧虑的小师弟。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是能觉察到大师兄在某些他没注意到的时刻,以一种极为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他。
以前这种眼神也有,只是随着他一天天长高,次数越来越增多。
院子的梨花树开了又落,重复了秋天和春天两回。云台的梨花与别处都不同,开春秋两季,落花便会结果。
少年人长高总是很快的,稍不留神便像春天抽条的柳枝一样,嗖的一下,原来的弟子服便短了裤脚,缩了袖口。
初夏的一天,云倏站在廊下看他练了一会儿剑,忽然唤他过来。
“怎么了大师兄?”衣轻飏用袖子擦擦汗水,不解地走过来仰头问。
云倏停顿了一下,沉声开口:“今早玉妙宫来了一封信,在我们两派地界相接的金陵城里,最近出现了水鬼害人的案子。他们门下年轻弟子人手不够,便写信让我们派些弟子过去。”
衣轻飏懂了:“大师兄要我下山去处理这件事?”
云倏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是你第一次下山历练,三师兄带队,他会照顾好你的。尽力而为即可,不必勉强。”
衣轻飏发顶蹭了蹭云倏的掌心,声音软软的:“那我这次下山,多久才能再见到大师兄你啊?”
云倏不由放低了声音,慢慢揉着他落到自己手边的一缕发丝:“我去处理一些事情,半个月就会回来。乖,听你三师兄的话,尽量……不要和他顶嘴。”
“不过,”他顿了顿,垂下淡薄的眼睑,“实在忍不了,该批评的也还是要批评。”
“嗯,我知道了。”衣轻飏眼眸弯弯,盛满笑意,又想到半个月见不到大师兄微微黯然,不舍地搂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得把这个味道记到脑海里,这是独属于大师兄的,冷冽微辛的熏陆香气息。
云倏不懂如何抒发离别之情,只好任他抱了搂了,手找不到放的位置,便轻轻放在他背上拍着。
下山前最后一夜,衣轻飏躺在榻上久久合不了眼。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一阵低沉如叹息的埙声,不由起了精神,眼睛在黑夜里也发出光亮来。
他蹑手蹑脚顺着后廊的梯子爬到的屋顶上。这梯子还是前几天大师兄修补屋顶时落下的。
果然云倏正坐在屋顶上轻轻吹着埙。见他来了,像是料定他没有睡着一般,招了一只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衣轻飏坐在他身边的檐脊上,在浓深雾寒的夜色里偏头,认真看他大师兄吹埙。
他其实不太喜欢埙的声音,因为它实在过于低沉,也过于哀怆,像冬天最低最冷的北风,刮过寂寥空旷的雪原,化作一声叹息后,便在这世上了无痕迹。
但大师兄总是喜欢在夜里吹埙。说是喜欢,但衣轻飏住进云台这六年多以来,也只见他吹过四五次。
埙的声音不尖锐,低得仿佛一切咽在喉咙里说不出的话。更像吹给大师兄自己听的。衣轻飏渐渐困意上头,脑袋不住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啊点,云倏伸手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这一夜,这埙是吹给他们俩一起听的。
云倏轻轻偏头,玄幽的眸子沉着黑夜的雾气,极深极深地凝望衣轻飏睡熟的脸。而衣轻飏睡梦香甜,难得梦里干干净净,因而并无察觉。
——
云倏是去西北除妖。去金陵城的一行人在山门处和他分手。
听着大师兄的嘱咐,随逐不住点头。等大师兄一走,随逐原形毕露,伸着懒腰大笑出声:“山下的美人还有美酒,我随逐又回来啦——”
衣轻飏了然地点头。
叶聆风也了然点头。
步九八挠挠头:“你俩打什么哑迷?”
另一个比他们大十岁的师侄解释:“大家刚刚还奇怪呢,三师兄怎么突然对带弟子下山历练这种事这么殷勤——原来果然是奔着金陵城去的。”
步九八:“金陵城咋了?我们是去除水鬼,又不是去逛勾栏的。”
那个师侄老成地点头:“这案子就是发生在秦淮河畔的呀。九八师叔,你说让三师兄去那地方除妖,不就是狼进了兔子窝吗?”
步九八这才被点醒,深以为然:“怪不得三师兄这么殷勤,原来奔着有好处才去的。”
随逐不客气地糊了他俩后脑勺一人一个巴掌。
队伍末尾的流时一直未曾说话,任同行弟子们因为下山兴奋得嘻嘻哈哈,他却只是沉默地低头注视地面。下山这件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好像在他心里掀不起半点风浪。
传送法阵到不了金陵,一行人下了山,为了照顾无法御剑的弟子只能徒步赶路。
云倏临行前交给了衣轻飏一张护身符,说是有危险便烧掉,他会第一时间往这边赶来。即使他有事来晚,守一剑也会比他先到。
虽然十有八九用不上,但衣轻飏仍妥善地将它收进衣襟最深处。
“饿了吗?吃点东西。”叶聆风将水袋递给流时,“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还没到除妖的时候呢。”
中途三师兄让大家休息休息,众人都坐下来热得拿手扇风,只有流时还在末尾站着,扶住剑对周围的林子暗加警惕的模样。
“……”流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叶聆风仍保持着微笑,对这位不善言辞的小师侄极有耐心。过了一会儿,流时才说:“谢谢……不过我有吃的。”
“你那是干粮,我这是点心,怎么能一样。”叶聆风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流时只好收下,沉默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不必谢我。”叶聆风摆摆手,指指前面坐在地上拿手扇风、背对着他们的衣轻飏,“是十七师兄拜托九九路上多关照你,九九又拜托我来照顾你。你要谢,还是得谢你师父。”
流时嗯了一声,被叶聆风按到地上坐着,怔怔地啃了一口点心。
等叶聆风走开,他才抬头,又望了一眼远处树下席地而坐、毫无形象可言的小师叔。
师父似乎总是喜欢把自己拜托给他照顾。流时静静地想,其实师父很喜爱这位小师叔吧?
大概总是有一些人,皮相讨喜,性格也讨喜,天生无条件地讨人喜欢。而他……流时摸摸自己锁骨上的浅黑色月牙,垂下苍白的眼睫,没有任何感情地想,便属于与其完全相反的那一类人了。
只有师父会喜爱他。
流时默默将点心啃干净。那么,只要是师父喜爱的,他也会同样好好珍视。
——
金陵城离清都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若是一路走过去,大半弟子都会叫苦连天。
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随逐便带他们转了水路。坐船去金陵是最省时又省力的法子。
只是这路费钱嘛……
随逐理所当然地坐在船头:“当然得你们自己付了。咱们门派可不补贴弟子出门历练的路费。”
步九八怒视衣轻飏:“怎么又是我出?”
衣轻飏在船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就地躺了下去,斗笠盖着自己的脸,“等我哪天话本赚钱了,我就十倍奉还给您。”
步九八冷笑一声:“那我要等到归天了,还不一定收得回这笔账呢。”
衣轻飏淡淡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出:“那只有等我去金陵城了,当街算卦,给九八大爷您现忽悠一笔银子来。”
步九八坐过去,压低声音:“大师兄临行前偷偷塞给你一个大钱袋,让你照顾好自己——我可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