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162)
渐渐又想到,大师兄这么做,也许仅仅为了不让它们沾上灰?
每本每篇没有一个卷脚,崭新得就像没翻过一样。但偶尔几页,却用细笔画了横线,断断续续的线,也没画实。
画的句子,大多是一些故事里出现的时间、地点。还有一些,是话本主角的喜好,譬如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
有些地方居然还有很细很小的字。
衣轻飏仔细认了认——两个字「误言」,有时会缩略成一个字「误」。
出现这些小字的地方,一般是写书人对主角极尽嘲讽、挖苦的句子。有些地方大师兄都懒得跟这个写书人计较了,直截了当画个小小的叉,表达他的不满。
不知触到衣轻飏哪根笑点,他坐在地板上肩膀抖得厉害。
抖着抖着,有本书里掉出一页信纸。
……熟悉的笔迹。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衣轻飏拣起。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
【各事安适,顺颂时祺。衣轻飏。】
衣轻飏彻底将脸埋进手掌。
露出的耳朵尖,火燎了般红如烟霞。
这、这……这些话写给陌生人就算了。
——可陌生人为什么会是大师兄本人?!
此刻真恨不得钻进地底,或者回溯时间,把那时洋洋洒洒写信的自己一铁锹敲晕,埋进坑底。
克服着羞耻心,将那封火炭般烫手的信夹回原处,慌张还回去。
还回去后,那一肚子火忽然像浇了盆冷水,水汽升起,又随他心境沉下去,只余一片茫然。
眼圈同耳朵尖一般通红,忽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等大师兄这份心。
——
“来了。”笑尘子盘坐蒲团上,神叨叨示意对面的蒲团,“坐,徒儿。”
“您找我来?”衣轻飏状态已恢复,在对面跪坐下不解地询问。刚才红过的眼圈眼下看不出任何异样。
“无事,只是找你谈谈,咱们师徒俩许久未叙话了。”笑尘子道袍松散,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笑眯眯的眼睛和蔼地看着眼前最小的徒弟。
“山上师兄弟众多,师父事务繁忙,徒儿省得。”
衣轻飏客客气气,脱胎换骨一般,哪里还有当初被笑尘子送上山时那副毫不尊师重道的模样。
笑尘子手臂向后闲撑地面,姿态散漫地睇着小徒弟。
“这些年,你大师兄倒是把你教得很好。”
衣轻飏唇边的笑不由真切几分:“大师兄教养之恩,弟子永不敢忘。”
“不敢忘就好……”笑尘子絮叨了几句,“说起来,徒儿你早到了弱冠之龄,为师却没来得及为你取字。你大师兄与我说过多回,但前些日子又赶上天阶大会、玄天观祭典的……倒是忙忘了。”
衣轻飏心不在焉:“取不取都无妨。”
“取了字便算成人了,也算为师对你的一份期盼。”笑尘子笑道,“自从把你牵上山,为师没为你做过什么,本就甚感愧疚,这字我也着实想了很久。”
衣轻飏上辈子有过字,自然知道笑尘子如今要取什么。
“请师父赐字。”他尊师重道地伏下头。
“想寄予的期盼太多,取得反而不好。”笑尘子笑眯眯道,“思来想去,还是从你名字由来的那句中取——舟遥遥以轻飏,便字舟遥,如何?”
衣轻飏自然称是。
但他有种预感,笑尘子找他来,不止是取字这么简单。
“不渡界的事你可听说过?”果然,闲话了半天,笑尘子终于转入正题。
衣轻飏在下首恭声以对:“弟子听过说。”
笑尘子摇摇头:“你听说得还不全。六大派在祭典结束后便筹谋联合讨伐邪道,只是这帮邪道聚在一起,却还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六大派苦于师出无名,天下正道必不会全部响应。”
“又赶上罗浮宫出了个什么通天秘境,眼下只怕都没心思搞什么联合了,讨伐这事还得等秘境关闭后再说。”
说罢,笑尘子似叹非叹:“只是时间不等人啊。”
衣轻飏道:“离预言所说百年期限,不是还早?”
笑尘子摇头:“预言说的是百年之内——眼下不就是百年之内?”
衣轻飏回望他:“看来,师父相信这预言?”
笑尘子一时没有再说话,从来正经不了几回的人却陷入了久远的沉思,片刻后,忽然转开话头:“徒儿在十七的课上,学过什么叫天地大劫吗?”
衣轻飏隐隐猜到他的意图,缓缓应对:“宇宙万物有生成也有毁灭,盛极则衰,败极则生。如此成坏一次,称为一劫。”
笑尘子慨叹颔首:“是也。”
他轻挥袖摆,两个蒲团正中的香炉上,一缕紫烟袅袅腾起,随笑尘子心意,紫烟散漫上空生出万般变化,幻化出天地、山川、草木及人间男女。
最先只如初春草木萌发,人迹点点,天地看似荒芜,却始终有一缕蓬勃的生机。
而后随紫烟衍化,生出愈来愈多的草木虫兽,人间也因此繁荣喧闹。
烟雾缈缈中,衣轻飏所见的人间城镇景象,竟与他幼年在帝京时所见之景重合。
他便长在那泼天的富贵里,也曾是那幅红尘画卷中的一笔微末墨点。夹在人烟中,辨不清今夕何夕,恍惚梦华一场。
直至天地万物盛极。
繁华大梦破碎,终落得一场空。
紫烟中出现何等一副惨象。
万户哀嚎,遗尸千里,飞鹰啄肉。山川黯淡,天地混沌,鸟兽同人一起曝尸荒野,互相枕籍。
衣轻飏恍惚间又见到重生之前,因他炼禁阵失败,集齐的神器怨气恶灵失去桎梏,天地间便同样是这番景象。
他一时头疼欲裂,颅骨里那些心魔得势便叫嚣。衣轻飏捂住额头,背脊痛苦,指尖深深抠入地板,指甲渗入木屑与血丝。
疼痛难耐之中,只听见笑尘子淡如轻烟的声音。
“一劫结束,天地重归于虚无,陷入长久无生灵的空寂。”
“直至日月重现,草木自腐败的土地中萌发,万物得到重新生长的那缕生机。”
紫烟中那副惨象早已随时间推移而消失,天地又重新回到最开始的画面,而后再度盛极,再度毁灭。
心魔的声音被强行压制下去,衣轻飏勉强喘匀了气,黑沉的视线幽幽与笑尘子对视。
笑尘子脸色不变:“你还不明白吗阿一?所谓的预言,都是幌子啊。”
“如今的天地已经历过无数劫数,而你我,不过大道之下刍狗一二。谁能避过这场注定的大劫?”
“万物冥冥,”笑尘子轻叹,“皆有定数罢了。”
那股钻颅的疼痛被压制下去,衣轻飏抬首,眸中沉着幽深的光,“大道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笑尘子一怔。
衣轻飏深深看着他,似要从他——或是从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不可反抗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身上,刮出一片肉下来。
“天道无法插手下界,大劫即在人为。既是人为,为何不能避免?”
笑尘子看他的目光难以言喻。
“徒儿,你还是太过固执。天地之所以如此衍化,自然有其必须遵循的道理。”
“万物生自灵气,天地承载万物必有上限。当阴阳盛极,正邪盛极,唯有劫难才能保留一份生机。那份生机,自会在千年万年后,重新生出那个新世界。”
衣轻飏执意问:“若没有劫难呢?万物便不能共存?”
笑尘子只淡淡道:“那么,便连那份生机也无法留存,天地只有自行崩坏这一个结局。”
“没有大劫,从此也再没有新的天地衍化而出,下界便如此湮灭于虚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