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重生](184)
再过个半年,旁人再同他搭话,他一开口便已是浑然天成的本地方言了。
夜色四伏时,在案前伏首公务,如水的月光柔柔地淌至他笔尖,阿一抬起眼皮。此情此景,竟与当年解试时的月夜重叠。
窗外的月,虽不再是城东南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的月,只是将归于西山头的一弯上弦月,但认真说来,其实也是同一轮月。
这时,他又想起隔壁考房允珏兄作的那首打油诗了。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当时还笑半世老叟,但普通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也许等他下回再想起这首诗,已五十老叟不止了。
阿一回过头,看到道长坐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阖眼打坐,像是沉入坐忘之境许久了。每到这时,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如山间松,背脊总是风姿自然地直成一条一丝不苟的线。又如石上泉,冷冷透透地独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穿透那空净的泉水,望清石底的光影。
但水是一手捧不起来,光影也一手又摸不着。
道长容颜与体态似乎亘古不变。随着年岁的增加,阿一愈发能看见他们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未来,譬如人生路。
这一方游离世外的孤岛上的世界,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断绝的书信,延迟的信息,给人一种真的隔离尘世的错觉。四季不变的炎暑让时间也显得漫长,长到阿一以为,和道长在一起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已是他前生后世最满足的了。
除了中书的公文,每几月随海潮一起造访这方小世界的,还有远在京师的郑允珏寄来的书信。
允珏兄送来了很多公文上不会有的消息,比如柳相之女——那位曾远来梧州见他一面的柳姑娘,三月嫁与淳王为妻。
这位淳王乃淮王之弟,虽然并非同母所出,却在一众皇子之中与淮王最为交好。兄弟二人感情远胜一般人家子弟,这在皇室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期间,其实还有一桩可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秘辛:柳相原本相中的女婿,是最受陛下看重的淮王。今上也有意将柳氏女赐嫁皇子,可淮王对柳家小姐无意,婚事便误打误撞落到淳王头上。
哥哥没娶亲,弟弟便先有了王妃,确实是桩趣闻。
允珏兄其后抱怨,自家祖父凑了人淳王大婚的热闹,便来操心他的亲事,三天两头催婚。弄得他不堪其扰,只好躲回六部衙门,夜里估摸着他祖父睡了才敢回家。
淮王倒是有胆识。郑允珏说,就是不晓得淮王要将婚事拖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想好说辞,就拿淮王当令箭,他祖父一提起,他便说人淮王都不急他急什么,等淮王成了亲他再成也不迟。如此,他祖父也哑口无言了。
关于舟遥兄下回又调往何地这事,郑允珏也摸不着头脑。他不在吏部当差,眼下尚在户部混资历,也没资格进政事堂,不了解几位宰执的心思,更不懂今上的态度。
——这个「不懂」源于,郑允珏本以为舟遥兄不必想出头之日了,可淮王却有意无意向他透漏,他父皇在几次听学士们讲学后,曾主动提起云舟遥来。言语间大有夸赏之意。
按淮王的猜测是说,舟遥兄那几篇忤逆圣意的文章,表面言辞激烈,实际并没针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事,也没正义凛然地评判过这种感情是对是错,而是集中于皇帝耽于感情、牵涉外界的不良后果。
正如「贵妃之错,不在贵妃」一句。
倒是阿一自己都意外,他说错不在贵妃,就是想说错在皇帝呀。皇帝居然还赞赏?
但他的本意也的确如此。感情的对错外人说不上,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专不专一溺不溺爱,但作为皇帝,拿私人的感情牵扯上天下千万百姓的生死,那就是弥天大错了。
就像历史上的齐二世。
这是云舟遥同情、却也殊为不屑的一类人。
很奇妙的是,他的确同情这位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昏君。
年少读史时,读到这些段落便觉得格外熟悉,亲身经历过一样。指尖触摸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甚至与那位昏君共情,落下泪来。
除此以外,不屑也是真实的。
既然做了皇帝,再多不容易再多小委屈,你也得担起这份海晏河清的重量来不是吗?不然比你更不容易的那些人怎么办?
他们可不是户部公文、史官笔下冰冷的数字。这个皇帝,这个时代,他们可没得挑。
人是一个个活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
每天夕阳沉下西山后,他下了官衙,去私塾接过吹盏,便会牵着她手,任她一路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分享学堂趣事,偶尔给小丫头买上几包零嘴(虽然大多进了他的嘴)。
一路各色士民与他打招呼,一一应了,杵在路口再稍等等,道长便披着暮色从城门那儿走来了。
这父女俩同时为琼州岛的小妖小怪们默哀一瞬,用道长零工挣来的银子加几个菜,当晚又多干了几碗饭。
人生本就是起起落落落,阿一习以为常,再未想过三年任满后调任何地的事。
却不想仅仅知琼州一年半,一道紧急公文便搭着惊涛骇浪自中书寄出。
——约一月前,北狄南下,直破代州、忻州、太原府,整个河北东路彻底沦陷。更南边紧挨的河东南路及平阳府岌岌可危。
朝野上下震动。需知,自三百年前南晋大将军解轻舟第一次大破北狄以来,北狄各部族受重创,东西分裂,与中原百年来且战且和,各有胜负,彼此均不敢轻易冒进。
本朝更是奉行以和为贵的国策,岁币、互市、和亲等手段更是常见。
北狄的铁骑,已有五六十年没再踏入中原地界。自皇帝以下,百官皆以为逢此清平盛世,边事无忧矣。
故而当初云舟遥在谏沈案中所上奏章,并无人看重,大家只抓住了「谏沈」两个字眼便大做文章。
却不料,他当年奏章中所言的,竟一一应验了。
阿一大惊下细翻公文,看了半晌才略松一口气。幸好最糟糕的局面还没出现。
北狄这几年休养生息有限,此次南下,也仅有一支中路军直奔河北东路而来,并非倾国之力大举南侵。更东边的大名府及京师,并无兵灾之患。
饶是如此,河北东路短短一月沦陷,也足以惊得今上及朝堂诸公夜不安寝。河东南路及平阳府告急,承平已久的大梁,一时竟无人可用。
于是,随北边掀起的惊涛骇浪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紧急任命。
——敕令云舟遥迁平阳府判官,权河东南路安抚副使。受命后,即日往平阳府赴任,不容有误。
如此越级超擢,放在往日可以说宠命优渥。放在今日嘛……等阿一赶到河东南路,平阳府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尽管如此,仍不得不上路。
——
北方边境大乱,南边挨不着,倒也一片祥和。一路经过的州县,除去茶余饭后多了战事的谈资,百姓生活一切照旧。
过长江,进了西京河南府的境内,一切才开始不一样。
不少北边逃来的难民聚在城下,由官兵驱逐着往西边赶,叫他们投陕西路去。
阿一拦住几个官兵要问问,那几人先还不耐烦要赶他们走,阿一身旁的道长一手便握住他兵器,眼睛冷冷地看过去,那几人便怂了。
阿一出示官印后,几个官兵后怕之余客气许多:“原是您就是新上任的云帅司,卑职等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在他赶任这段时间,北狄中路军已连破汾、沁二州,兵马直逼平阳府下。
幸好,平阳府守军在守将狄也的带领下守住城池。从京师赶来支援的神武北军也到达平阳府外,狄也指挥军队前后夹击,暂时击退了北狄军队。
与神武北军一起到来的,是深居皇宫十多年不上朝的皇帝,终于在惊惶之下率军御驾亲征,要赶往平阳府以南的西京坐镇。
之前,朝廷诸公估量不好两军差距,不敢让皇帝直接去西京。名义上打着坐镇西京的口号,圣驾却一直逗留西京以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