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88)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是为了保命……”宴月垂着密而颀长的睫羽,遮住了浓丽的翠绿眼瞳,“主子别碰,这上头涂了宫中的秘药,会死。”
我猛地合上那片金片,发出冷冽却丝滑的刮擦声:“这砖是用来砌金玉道两侧金柱的,共一百八十柱,成对分布在玉道两侧。这样含箭的金砖共七百二十块,每柱四块……伽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金玉道是为了迎接拓骨使团才筑的,金砖里的暗箭亦是为了刺杀拓骨人。
那日深情绵长的吻重现在脑中,我低头看了看手指,仿佛拽住他发丝时的触感还未消逝。
拓骨王子……伽萨……
伽牧此举,若非单纯记恨拓骨人,便是坐实了拓骨使团中有他要防备之人。不论是谁,终究是他不喜之人,也是我可以拉拢之人。
蓦地,我明白了伽牧的阴恶之处。
此金玉道名义上由伽莱监工修筑,一切筑材用料皆由他首肯,若是拓骨使团在步上金玉道时被暗箭所伤,必会追究到伽莱身上。到那时再由监工供出我来,便是一石三鸟之计。
拓骨王子难逃一劫,必会在万明与拓骨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两国交恶,兵戎相见,不论是哪一方灭亡,伽牧他都能躲在暗处偷乐。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真心实意地恨着世间众人。
这样的人在王位上坐得越久,万明就越像一片飘摇在风雨中的萍草,没在沙尘里的枯木。
“实在是奇怪,”我说,“我并非万明人,却也见不得这里的百姓受苦。”
“主子是为了二殿下么?”始终保持静默的宴月冷不丁冒出一句,“城中近来谣言四起,说那拓骨王子与二殿下身形相似,更有甚者说那便是死而复生的二殿下归来报仇。四殿下的消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了。”
果真如此!
“我很想他。”我自觉声音里带了些落寞,强扯起嘴角来,“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只是这件事或许会伤及我。”
宴月一怔,目光莹莹,带了几分精明。
“我要你在晟都城中散布消息,称伽莱心神为我所迷,花费大量财力寻世间珍奇来哄我高兴。”我从袖中取出呼延仪早晨亲自送来的那叠银票,“说天灾因我而起,我是霍乱世间的妖。”
“主子这是何意?”宴月忙道,“主子是世间最好的主子。”
“你就当是我想亲身入虎穴,钓那位拓骨王子出来。”我微微笑着,“伽萨从不会置我于险境而不顾。”
“可主子这样会被万民唾骂,我不要。”宴月皱着眉,白皙眉心漾出一圈涟漪。他连连摇着头,继而别过脸去。
“伽萨才是你的正主,对罢?若此计顺利,便能离间伽莱伽牧二人,让他重掌万明天下。”我接连打着如意算盘。
伽牧如今遭百姓声讨,若想堵住他们的口,务必要揪一个罪魁祸首出来诛之,眼下我自然是最好的靶子。而伽莱如今倚重我的济民之术,哪怕他不是真心待我也不可能轻易弃了我这枚棋子。若能让他们二人相争,势同水火,伽萨混在拓骨人的队伍里想做些什么也方便。
“是主子带我来万明。”宴月缓缓站起身,目光一瞬变得残忍而决绝,“宴月有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想说与主子听。”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突然跪倒在我面前,道:“二殿下救过我的命,为的是让我在渊宫中留意主子的动向。可如今,我的心里已经都是主子。”
“宴月深知主子是不爱争斗的人,我自有一身本领,能在乱世中护主子周全。”他从胸前取出贴身藏着的纱罗,上头歪斜的针脚顷刻让我想起是先前在路上丢的那条。
“与其在深宫中颠沛流离,我想问,主子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
宴月眼睑轻颤,似是十分紧张。我万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心中惊讶之余多了些感动。
可伽萨……我如何能弃他而去?世间终究是没有两全法的。
我为难地看着宴月,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扶他起身。
宴月明白我此举的意思,双手托着那条纱罗还与我,指节却不住颤抖着。
我看了看那条针脚笨拙却是精心修补过的纱罗,伸手覆上去。宴月眼瞳一缩,我却只握住了他的手掌。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怪我当初不该蓄意与你亲昵,终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起从前为了笼络人心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愧疚。
“是我不该对主子别有所图。”宴月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我,“主子说的,我照做就是。”
“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情愿护主子一世安稳。”
作者有话说:
炸小鱼真的很好吃x
萨老师马上就要闪亮登场啦!有没有人想他~
第67章 风云
金玉道筑完的那一日,整条大道上华光满目,佛若一条熠熠生辉的天道自苍穹之上降下,踏者可拾阶而上九重天,一举登仙。
而那玉阶的尽头,是高耸的王宫宝殿。
残民以逞的阎罗殿。
这金玉交相辉映,奢贵至极,倒真能看出几分强撑起来的盛世气象。
若我不曾见过他们在毒日底下挣扎匍匐,亦不会知道这洁白玉阶底下铺的是被土地烫焦了的尸首。且那尸首遭穿孔剖解,内埋机关,一旦有重物落在上头便能牵动金柱中的箭羽。
拓骨王子乘白象,此等巨物令他难以脱身。那七百二十支箭,便会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万事俱备,实在是妙计,可惜多了个我。
夜里一番动作,我悄摸让人按着宴月画的图纸将一片片极薄的铁片塞入金砖箭匣内,阻断了连接机关的木梁。如此一来,哪怕是将玉阶翻开了,也无法触动机关。
“主子便这般肯定那拓骨王子就是二殿下么?”宴月提笔蘸墨,片刻喘气的工夫里问了我一句。
我启盖撇去杯中浮末,浅酌了一口。
其实这事我也与伽殷通过气。世间男子身形相似的数不胜数,伽萨虽是她敬爱有加又异常亲密的兄长,她却也不能十分断定那人就是他。
可我冥冥之中,偏生认定了那人是伽萨。
云时絮在我体内种下的情蛊发作多日,却只在他靠近的一瞬安歇了片刻。除了伽萨,世间再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再者,我是在梦里向蛇神许过愿的。虽不知这乌金蛇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到如今,我情愿它是个灵验的神仙。
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我是将信将疑,总以为拜佛之人迂腐。可如今神佛也好,鬼魔亦罢,只要能将伽萨带回我身侧,我都信。
我实在是,很想他。
“是。”清茗入口,唇齿间仿佛呵了一团暖气。我放下茶盏,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
“可若那人不是二殿下,主子只会得不偿失。”宴月将墨迹未干的图纸吹了半晌,递到我跟前。
那墨迹在烛光下洇出一汪清明的水渍,同写下它之人的双眼一般,清亮明净。
我扫了一眼图纸,抬眸深深看了眼宴月。
他还是想带我走。
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能撑过这一载,靠的全然是想见伽萨的那一丁点儿执念。
“若不是他,挣扎了这些日子再落个满盘皆输,我倒也认了。”我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
自从无意中恢复记忆以来,我竟如木中蠹虫,日日靠着蚕食往昔与伽萨的点滴而生存。他早已与我心上血肉长合在一起,伽牧一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无异于剥去了我的心。
无心之人,哪里堪活得长久呢?
有这样一双残废了的腿作我桎梏,万明便是我的牢笼。我这飞不起的鹤,注定是撑不过风卷黄沙的。
不如早日放过自己,求得来世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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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月办事得力,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晟都城中谣言四起。我去瞧那金玉道时见伽莱面露喜色,却只在目光触及我时敛去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