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236)
“你在数什么?”他问。
“在数我帮过的人,”我道,“你是第六百八十二个。”
他懵懵懂懂的,被父亲从我身上抱下去。他向我道谢,用一只石头雕刻的小老虎赠与我为谢礼,又叮嘱我切莫在外逗留太久。在他略显窘迫的目光中,我将小虎收入药箱里,起身退出了这件简陋的屋子。
外头已经漆黑,徐财与小六在街边支摊,眼下独我一人点着烛往回走。冷不丁的寒风吹过,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握紧了蜡烛,想起多年前在樊城的那次夜行。
彼时我还年少,独自在樊城里走路,略有一丝声响都能吓得我魂不附体。那时候全靠长砚陪着我,才使得我迈开步子朝前走。
如今不知不觉地,已渐渐习惯于独行。
若是没有砸在脚边的石头,大抵我还是愿意在外头多走一走的。
我猛然回过头,只见后头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举着火把冲过来,将地上踩得尘土飞扬。我心中的弦立时绷紧了,连忙转身要跑,又见前头冲来几个外族人相貌的大汉。他们穿过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嘶吼着抡圆了胳膊挥拳而下,未几就有人面上开了花。
听闻此处的万明人与外族人常常起冲突,动辄就要出人命。他们打得激烈,我蹑手蹑脚地后退几步,随后大步向来时路跑过去。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喝令:“在那里!”
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更加慌不择路地穿梭在街头巷尾。万明这段时日屡生事端,多是万明人与外族人之间的,他们从争论我的对错到细究各族的待遇,不论是舌战还是肉搏都打个没完。呵斥我的人是万明口音,万不能让他捉住我这外族人!
谁知后头的人越追越近,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厚重而深远,几乎要通过大地的震动砸在我的身上。我逐渐地抬不动腿,只听得他们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他!”在耳畔回响。
眼见要被他们追上,我一面往细窄的小道中躲,一面在药箱里掏些能够助我逃脱的药。可惜这药本是为了救人所用,根本没有能够用以自卫之物。
幸而片刻之后,大约是巷口太多又太窄,身后的脚步愈行愈远,直至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男子的嘶吼依旧时不时传来。
我扶着墙,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正要坐下休息,只听空中传来细微的、白羽离弦之音。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酥麻之感随之而来。眼前化为漆黑之后,身子登时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我用尽力气抬了抬手,触到一块坚硬的甲。
第176章 鱼羹
身体上的松弛麻木之感退去时,我却仿佛只是睡了极其深长的一觉。像是蜷在晒过的棉絮中,一点点洗去长途跋涉留在四肢中的疲惫之感。
身旁氤氲着轻浅的檀香,不像是给强盗抓进了什么洞窟。我动了动手臂和双腿,睁开眼,眼前依旧只有一片漆黑。
有人在我耳畔发出声响,被厚重的云隔在外头。我扶着脑袋要坐起来,蓬松柔软的锦被从身上滑落,陡然加于身体的寒意令我轻轻哆嗦一下,随机被带着余温的被子重新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指。
我几乎要跳起来,迅速往后头一缩,后脑重重地磕在壁上。那人跟着蹿过来,一手护住我的后脑,一手将我按进怀里。我大惊,两手胡乱地推搡起来,他一手抓住我的两只腕,却不敢使劲,我一莽撞,挣脱的手不知在什么上头挠了一下。
“是我,是我。”他不还手,只是更加用力地道,“眠眠。”
他似乎念了个魔咒,让我身上的温度渐渐冷下去,就连骨子里都生出一股凉意。箭伤留下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入身体,我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时间,无数的后果都在我脑中依次上演。是死、是活,是痛不欲生、是不得好死,是被囚于宫中为傀儡,是……
伽萨的掌心突然贴在我面上。
他捧起我的脸,柔声道:“别怕,你看一看,是我。”
我茫然地睁着眼望那一片黑暗,只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浓重的鼻音。他的呼吸依旧微微带着颤抖,也许是受到了腰伤的影响。
半晌,我抬手摸了摸右眼,那颗眼珠依旧好端端地盛在眼眶里。
“我看不见。”我说,惊恐骤然涌上了心头。
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何会看不见?我分明好好的,为何到这里就失明了?!
“什么?”伽萨迟疑地伸手碰了碰我的眼,我不曾躲避,他轻易地触到了我的睫。
那一触好似推倒了我,我的身子向后软倒,靠在墙壁上迷茫地用手摸索周围,而后捧到眼前——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颤声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旁人道,“把配药的御医找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上下唇一碰的工夫,嘴角已不受控制地搐着向下弯去。
徐财说他为我伤心,可他只不过是让人把我抓回来,把我仅剩的那只眼弄瞎。我回到他身边的第一刻,他又从我身上夺去了一样东西!
“你让人拿箭射我,再把我的眼睛弄瞎。”我只感觉额旁的青筋都在突突跳着,“你想做什么……你怕我跑是不是?我跑了就没人给你作证,你说的那些话、说我卧病在床,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抓回来圆谎!”
“眠眠,我只是……外头太乱了,我想接你回宫避一避,我不知道为何会伤及眼睛。”伽萨挨过来,我扯起身边的软枕往他身上砸。他似乎愣住了,没有再上前。
我握紧手指,心里的委屈和恨意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巅峰,眼泪如消融的雪水似的“咕嘟咕嘟”往外冒。
每一片雪的消融,都让我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事,让我想起自己是怎样卑微地伏在他脚边求饶,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毁去我珍视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
“眠眠,你听我说。”他试图解释,用词也吞吐起来。我愤恨地抹了把泪水,恶狠狠地:“我不听,你滚。”
伽萨的话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长久地未动,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在我面前,呼吸被刻意控制得很轻。
“我知道你没走。”我用眼睛盯着虚无的前方,“你滚。”
“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伽萨像陡然失了力气。
我再次重复道:“你滚。”
布料摩挲声终于响起,他拖着步子缓缓地远离,直到房门打开又关上。我抱着膝坐在角落里,颤抖的手一次又一次从面上抹过去。它更剧烈地抖动,我就更痛苦地流泪。
他装得太好,骗过了黎民,骗过了徐财,最后骗过了我。可是一旦我信了,他就立刻撕去伪装,再一次易如拾芥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谁知道明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呢。
我将脑袋垂到膝上,犹豫地按上自己的手腕。脉象往来迟缓,像是药物所致,幸而情形不重,应当只是暂时之状。
那我的这只眼睛……应当等药效退去就会复明罢?
我勉强松了口气,卧在床上闷闷地不说话。
俄尔有人进来,先自报了家门。
“贵人,奴是白虹。奴带着御医来了。”他立在门前等我的应许,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我眨眨眼,没有让御医进门。
让他们当我瞎了才好,省得再抓心挠肝睡不着,寻别的法子来折磨我。
“瞎就瞎了。”我说。
白虹似有些困惑,但还是吩咐御医退下。他慢慢地走过来,用打湿的软巾给我擦手。我猛地抽回手,他道:“贵人指尖有血,奴擦一下。”
闻言,我捻了捻手指,似乎是有些血痂。又忙去摸指甲,直到确认了甲片好好地覆在肉上,这才垂下了手。
白虹见我不语,道:“贵人刚才抓伤了王。”
“是大罪么?”我问。
“不是,只是大概很疼,”白虹说,“王刚才好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