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39)
万明人喜爱看斗兽,这事我略有耳闻。每年春种秋收之时,由皇室筑高台,饲猛兽与贱奴搏斗。胜者要么编入禁卫,要么放归狩场以待夏苗冬狩,而败者只能血溅兽台、死无全尸。
这么说,他曾经也在兽台与恶兽搏杀?
那他可得受多少苦啊!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抱歉道。
“那这你知不知道?”伽萨撩起散落在额前的发,凑到我跟前,露出的额角上一块小小的伤疤。
我六岁那年拿小俑在他头上砸出的伤疤。
这人也太会记仇了!
“分明是你先打我,亏我还给你东西吃。”我心里由羞生了恼,俄而眸子一转,当着他的面解了衣带。伽萨有些讶异于我大胆的行径,眸中罕有地露出几分羞涩与动摇,仿佛在思考是否该避开目光。
我将衣裳褪下些许,散落青丝拂至一旁,露出颈上一颗殷红的小痣,“这还是你咬的呢,扯平了。”
伽萨不语,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我记得你不喜欢旁人碰你,更不喜欢有人看你的身子。”他说。
我望着他叹了口气,隐晦道:“我不喜欢旁人将我当做狎玩的物件来看,不过某人也夸过我好看。我没有旁的东西还你的恩、偿你的恨,这够不够?”
伽萨抬手抚摸我颈上那生出几分妩媚的小痣,我的脊骨随着他手指的下移而轻轻颤着。半晌,他附在我耳畔道:“不够。”
“你这些年的委屈困苦因我而起,我还欠你十四年的平安喜乐、恣意不羁,如今要一一偿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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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眨眼间过去,我再次感受到阳光的照拂已是在刑台上。大司寇捻起一炷香从火上燎过,稳稳插在炉中。袅袅细烟腾云而上,如一根绳索逐渐勒紧我的脖颈。香尽则刑行,我跪在万民前,心里默数着一炷香的时间。
一、二、三。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滚下来,民声从起初的静默转变为鼎沸。他们可是在声讨伽萨,那个他们曾经尊崇的二王子、万明百战不殆的神将?也或许是在责骂我这外邦来的圣子,指责我毁去了他的一世英名。
一百零四、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我想起早已故去的母亲。宛若远山的青黛长眉下压着一双春水盈盈的眼,朱唇皓齿开合间,我听到了桃花绽放与冰雪消融的声音。她说:“鹤郎,母亲此生唯一所愿便是你能平安活下去。”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我晃了晃身子有些支撑不住,梦里粗实有力的蛇尾再次游入我恍惚的视野中。
一千整。
蛇尾从我腿上掠过去,触感真实得不像是幻觉。我瞪大眼睛看着无数条通体墨玉般的蛇自四面八方涌来,无一例外头顶都有一圈金环。蛇腹碾过尘土,大地惊惧地震颤。
它们停驻在刑台前,立着身子吐信恐吓周遭的万明百姓,“嘶嘶”声凭空合奏成一曲古调,颅顶的金鳞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让我想起了在客栈见到伽萨时他身上的金色纹样。
我拿余光悄悄瞥了他一眼。他面色如常,垂手让一条小蛇顺着臂膀攀爬至肩头。小蛇乖顺地缠绕在他肩上,丝毫没有方才剑拔弩张之势,真是稀奇。它抬尾扫过伽萨的胸膛,扭头冲我吐了吐蛇信。我的目光随着蛇尾在伽萨半裸的身上游走一圈,不慎对上他的眼,只好别扭地错开眼神。
也就是……挺健壮的。
远处的天际泛起一片霞光,万里无云的晴天转眼布满绛色云霞。吵闹的人群顷刻安静下来,紧接着纷纷朝西面跪下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给我们判罪的几位老臣不情不愿地跟着跪倒在地,唯有伽莱一人立于中央,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
“那是岩窟的方向。伽莱逆天道而行,蛇神震怒。”伽萨低声同我解释道。
“这是你干的罢?”我反问他。后者抿唇一笑,目光投向面色铁青的伽莱脸上。
伽莱正要拔刀上前,又听南面传来一声轰响,仿若惊雷在空中炸开,烟尘随即扑面而来。
我连忙抬袖掩住口鼻,却仍是被呛得泪水涟涟。伽萨将我护在怀中,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一座洁白无暇的高楼轰然倒塌,犹如冬日里松叶上崩塌的积雪,顷刻间成了一摊断垣残壁。
伽莱的脸色从阴沉转为震怒,双眼又因气急而带了一抹红,近乎要滴出血来。
“那是明月台,历代王后的住所,曾经是伽莱母亲巫后的故居。”伽萨又恰到好处地解释一番,“如今塌了。”
万明因昼极长、夜极短而得名,国主寝殿为东君殿,取日神之意;而相对的王后寝殿叫做明月台,自然是月神之意。日月相依,亘古万明,字里行间颇有些僭越的意思。至于明月台上的谪仙楼,是为纪念奢夫人所建,因其种种奇闻,坊间传说她是天界下凡造历的神女,故而有了这么一座楼。
如今的明月台,是先王后巫氏的故居,而伽莱是巫氏与万明王的嫡长子。他本就是因王后的位子对我耿耿于怀,如今伽萨还把他母后的房子搞塌了,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也是你做的?”我问他。
伽萨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天意。往后你住进去,也得重修,不如索性按着渊国高台的样式重建个你喜欢的。”
那便是他干的了。
他扶着我起身,昂首对着百姓慷慨陈词一番,大抵是自证无罪、揭穿伽莱阴谋的话。我听他用摄人心魄的语调举言,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几分君王的模样,正看得入神,却不想被他一把拉近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尚未将话完全脱口,就看见台下百姓连带着一地黑蛇再次向他叩首,末了又纷纷转向我,拜倒在地。
“给他们见一见万明未来的王后。”群蛇渐散,伽萨握紧我的手,在伽莱恨不能将我们千刀万剐的眼神中走下了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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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进了宫门,他便一弯腰将我抱起来。双脚猝然离地,我只好赶快将双手搭上他的脖颈,那条小蛇便安分地绕在了他的臂上。
“哟,这谁啊。”伽萨侃道,“自个儿腿不让碰,摸旁人倒是轻车熟路的。”
我生怕乱动了掉下去,脸埋在他颈窝里回怼道:“真是奇了,二殿下自己要抱我,还怪我沾了他的身。”
“你这张伶牙俐齿的嘴啊,早晚得被治一治。”他将我往上掂了掂,吓得我惊呼一声,又抱紧了些。
偶然抬头时,我瞥见他从发间露出的一小片耳垂上隐约透露出粉色,像开出的一朵小花。
好嘛,你也不过如此。
伽萨嘴上没停过,脚步也轻快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氤氲在空中的潮湿水汽润过我干裂的唇,我舔舔唇问:“这是什么地方?”
“汤泉宫。”伽萨抱着我大步进去,宫门前对立的两位小女奴款款行过礼,发上缀着的银铃如山涧泉水般叮咚作响。
他这一提,我方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连几日不曾沐浴了。细嗅衣间一股酸气,我当即厌恶地屏了呼吸。
汤泉宫的陈设和别的宫殿都不一样,过了正殿门不远便是一池浴水。几道屏风和纱帘将汤池遮得严严实实的,殿内仅靠几盏暗沉的灯作光,也被薄纱滤得柔和了起来,颇有几分暧昧之意。
伽萨将我放在池边,我探出脚去试温,干燥的皮肤刚触到水便被润湿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下水去,衣袍解了一半又碍于伽萨在侧,半脱不脱地挂在了身上。
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大度地背过身走到屏风后头去。
我飞快地褪尽衣服钻入水下,温热水中弥散着草药的清香,哪怕水漫过了伤口也不过略有痒意。
“这是药浴,能促伤口痊愈。”伽萨不知何时蹲到我身边。
我下意识想掩住身子,又仗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遮住水下,放松了警惕在池里捞花玩儿。
一只手掠过我的发,挑起我的下巴对上他鎏金的眼瞳。
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乱跳,我的呼吸也乱了几分,仿佛被抓住的小兽,僵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